我們在醫院的門口,一頭踫到了詩堯。
他正往醫院里走去,看到我們,他站住了。他的臉色,似乎比盧友文還憔悴、還蒼白。顯然也是一夜未睡。他的眼楮深黝黝的,里面燃燒著痛楚和憤怒,低低的,他說︰
「小雙好嗎?那個丈夫在里面,是嗎?他總算出現了,是嗎?」他往前沖去。「我要找他!我早說過,他欺侮了小雙,我會找他算帳!」女乃女乃一把抓住了他。「傻小子!」女乃女乃說︰「你從小就傻,從小就執拗,從小就認死扣!到現在,三十歲了,沒有一點兒進步,反而退步了!你不許進去,詩堯,假如你聰明一些,別再增加小雙的痛苦!你——也別讓女乃女乃操心。你這樣不吃、不喝、不睡,對小雙並沒有絲毫幫助,懂嗎?詩堯,」女乃女乃心疼的瞅著他︰「跟我們去吃燒餅油條去!」詩堯盯著女乃女乃。「女乃女乃,你不會支持我。」他啞聲說。
「支持你去破壞一個家庭嗎?支持你去搶別人的太太嗎?」女乃女乃說︰「你就說女乃女乃是個老古董吧!什麼都依你,什麼都支持你!這件事,不行!」詩堯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女乃女乃。
「女乃女乃,你知道嗎?」他咬著牙說︰「我從小就傻,從小就執拗,從小就認死扣!我還會繼續傻下去!在小雙結婚的時候,我就發過誓,她幸福,我認命!她不幸,我不會做一個旁觀者!」我驚悸的望著他。「你要做什麼?」我問。「你知道的,詩卉!我不會饒過盧友文,我不會!」
「別傻了!」女乃女乃說︰「他們已經言歸于好,你也只好認命了!」「是嗎?」詩堯冷冷的問。「我會等著瞧!我會等著!」他靠在電桿木上,抬頭望著醫院的窗子,大有「就這樣等下去」的趨勢。冬季的寒風在街頭穿梭,他一動也不動的站著,一任那寒風鼓動著他的衣襟。
我和女乃女乃相對注視,都怔了。
第十八章
小雙出院以後,女乃女乃果然遵照她在醫院里的許諾,搬到小雙那簡陋的小屋里去照顧小雙了。盡避小雙堅持她不需要,盡避盧友文一再說不敢當,女乃女乃仍然固執的住在那兒照料一切。不僅于照料,她把她的老本兒都拿了出來,今天給小雙炖只雞,明天給小雙煮豬肝湯,後天又是紅棗煮蓮子,忙了個不亦樂乎,私下里,她對我們說︰
「可憐哩,沒爹沒娘的孩子,我如果再不照料她一點兒,她會認為整個人生都沒有溫暖了,人,活著還干嘛呢?何況,那個丈夫……」她四面看看,沒見到詩堯,才把下面的話,化為一聲嘆息︰「唉!」她雖沒把話說完,可是,我們都了解那話中的言外之意。女乃女乃在小雙家住了一個月,盧友文在客廳里打地鋪。據女乃女乃說,盧友文這一個月還算很「乖」,每天按時上班,按時下班。只是,下班後,他經常待在客廳里長吁短嘆,女乃女乃追問他干嘛嘆氣,他就說什麼「遭時不遇」,「有志未伸」,「時乖運蹇」,「造化弄人」,「窮途潦倒」,「命運不濟」……
「老大哇!」女乃女乃說︰「我總說咱們家的自耕是個書呆子,生了個詩堯是個小書呆子。可是,他們說的話我總听得懂哇!那個盧友文啊,他像是按著成語大辭典在背呢!可以一小時里給你搞出幾百句成語來!」
我想,女乃女乃的存在,多少給了盧友文一些「監視」作用。小雙這次死里逃生,也多少給了盧友文一個痛心的教訓!他該從此下定決心,好好努力,來創一番事業了。也不辜負小雙跟著他吃這麼多的苦,受這麼多的罪!
小雙的女兒取名字叫彬彬,雖然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小,但是,才滿月她就變得又白又女敕又漂亮,一對烏黑的、靈活的大眼楮簡直就是小雙的再版!嘴唇兒薄薄的、小小的,總是在那兒吮著吮著。臉蛋兒紅紅的,小手小腳軟呼呼的,模著都舒服。小雙抱著她,那份喜悅勁兒,那份滿足勁兒,那份安慰勁兒,是我一年以來都沒有看到的。她常凝視著孩子對我說︰「詩卉,這孩子現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。我不再是個一無所有的人,我是個母親!望著彬彬,我就是有天大的煩惱,我也把它忘了!為了這孩子,我會盡我的全力去掙扎,去改善我的生活,讓孩子能活得健康、活得快樂,將來長大了,也能活得驕傲!」我沒做母親,還不太能了解小雙那份強烈的母愛。但是,隱隱中,我總覺得小雙的話里有些辛酸,因為她沒有提到盧友文。那些日子,她又作曲又作詞,常要我和女乃女乃轉變給詩堯。她作的歌並不一定都能唱,也並不一定都能賣出去。但是,詩堯策劃的綜藝節目越來越多,那些歌唱出的機會就也多了。逐漸的,小雙的作詞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氣,價錢也抬得比較高了。有時,她會包下整張唱片來,她又很謙虛,只要公司不滿意,她肯不憚其煩的一再修改。而那支「在水一方」,已經風靡一時,電視、電台、歌廳,都整日不斷的唱著。其次,她作的歌里比較出名的,還有「夢」、「小路」、「三個願望」、「雲天深處」、「鳥語」……等。唱片的收入,成為小雙家庭收入的一項主要項目。
在這段日子里,我和雨農常鬧別扭,因為雨農希望和我在十月里結婚,而我呢,還希望拖一段時間,雨農總是說︰
「你看人家小雙,孩子都幾個月了,我們還不結婚,難道要長期抗戰嗎?」我之所以不想結婚,主要是因為家里的氣氛問題。自從小雙嫁出去,詩堯就變得陰沉而孤僻,接著,詩晴再結婚,李謙也有了自己的「窩」,我們那偌大一個家庭,就突然冷清起來了。以往,每到晚上,客廳里坐著一屋子人,又談又笑又鬧的,現在,晚上來臨的時候,客廳里常常只有爸爸媽媽和女乃女乃,三個老人家面面相對,難免有「養兒女所為何來?」的感嘆。于是,我就想,能在家里多待一段時間,就多待一段時間吧,反正我才二十三歲!
家里真正成了問題人物的是詩堯,自從小雙病後,他就變得更加沉默了。他絕口不談婚事,不交女友,落落寡歡,而沉靜孤獨。每天,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,公司里各種事情,只要他能做的他都做。剩下來的時間,他又忙于幫小雙簽合同,賣歌曲。由于歌曲的關系,他必須常常和小雙見面。我餃女乃女乃之命,永遠夾在里面當電燈泡。事實上,我不夾在里面也沒關系,因為小雙在詩堯面前,總是「保持距離,以策安全」的。她沉靜高雅,雖然溫柔細致,卻總帶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意味。因而,即使詩堯有千言萬語,常常面對著她,卻反而化為一片沉默。女乃女乃和爸爸媽媽,嘴里都不說什麼,但是,他們開始真正為詩堯操心和發愁了。媽媽常嘆著氣說︰
「難道他真預備這樣打光棍打下去了嗎?現在這種時代,我又不能和他談什麼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的老觀念,當然更不能提什麼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了!」
「他就是被你們慣壞了,」爸爸說︰「從小眼高于頂,什麼女孩子都看不中意!」「算了!算了!」女乃女乃叫著說,別看女乃女乃和詩堯間隔了兩代,最了解詩堯的還是女乃女乃。「這孩子心里夠苦了,他自個兒熬著,你們就讓他去吧!好在這日子總是要過去的,好的、歹的,時間都會把它沖掉的。咱們著急也沒用,等著讓時間來給他治病吧!」時間!時間對詩堯似乎是沒用的!那晚,詩堯代小雙訂了一個約會,在一家夜總會里,和唱片公司的經理見面。這家公司,出版了小雙許多唱片,在作曲作詞方面,都有許多意見要給小雙,而且,他們有意和小雙簽一個「基本作曲家」的長期合同。所以,這次的見面是必須的。當然,那晚我和雨農又是陪客。小雙把彬彬交給女乃女乃,這是她第一次出席這種宴會!永遠記得小雙那天的打扮,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裝,既簡單,又大方,整件黑衣上既無瓖滾,也無花樣,只在脖子上掛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項煉,項煉很長,一直垂在胸前,黑白相映,就顯得特別突出和雅致。她把長發挽在腦後,梳了一個發髻,露出修長而白皙的頸項,襯托得她那張年輕的臉龐,好雅潔,好高貴,好細致。第一次看到小雙這樣裝飾,一個小熬人!年輕的小熬人!卻比少女裝束的她,更具有女性的磁力。詩堯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,幾乎到達一種忘我的境界。那家夜總會的氣氛很好,桌上燭光搖曳,屋頂上有許多閃爍的小燈,卻隱藏在一層黑色的玻璃底下,一明一滅,閃爍得像滿天暗夜中的繁星。舞池里人影幢幢,雙雙對對,都在「星光下酣舞著。小雙沉靜的坐著,和那經理談著音樂,談著唱片,談著合同。那經理也恂恂儒雅,沒有絲毫市儈氣,很快的,他們談完了他們的公事。那經理還有事情,就先走了一步。小雙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。詩堯很快的阻止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