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詩卉,你是一個沒有感情,沒有良心,沒有熱誠的冷血動物!」「很好,」我轉身就往屋外走。「我冷血動物,我看你這個熱血動物到底能做些什麼!」
詩堯一把抓住了我。「慢著!」他叫。我站住了,他望著我,眼中布滿了紅絲。
「詩卉,」他低聲的說,太陽穴在跳動著,眼神是深邃而凌厲的。「幫我一個忙!請你幫我一個忙!我再也沒有辦法這樣過下去了!」他的神色驚嚇了我,我不自禁的往後退著。
「你要做什麼?哥哥?」我結舌的問。
「你去幫我安排,我必須單獨見小雙一面!我有許多話要對她說。請你幫我安排,詩卉!」
我猛烈的搖頭。「不,不!扮哥!你不能這樣做!我也不能幫你安排!我絕不能!就像你說的,你失去了三百七十八個機會,現在已經太晚了!一切都太晚了!要安排,你早就該叫我安排,在她剛來我們家的時候,在盧友文沒有出現的時候,甚至,在她和盧友文交朋友的時候……都可以安排!而現在,不行!不行!絕不行!」「詩卉!」他抓緊我,搖著我,瘋狂而激動的。「你要幫我!我並不是要追求她,我知道一切都晚了。往日的我,驕傲得像一塊石頭,現在的我,狐獨得像一片浮木。我已經失去追求她的資格,我只想和她談談,只想告訴她,我在這兒,我永遠在這兒,在她身邊,在她四周……」他急促的說著,越說越語無倫次。「我永遠在她旁邊!我要讓她了解,讓她了解……」「哥哥!」我嚴厲的叫︰「你要說的話,她都了解的,你懂嗎?在目前,你什麼都不能做,你懂嗎?你如果行動不慎,你只能使她受到傷害,你懂嗎?」
詩堯怔住了,他呆呆的望著我,我也呆呆的瞪著他,我們彼此對視著,好一會兒,誰都沒有說話,然後,逐漸的,他眼底那層凌厲之色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層近乎絕望的、落寞的、悵惘的、迷茫的神色,他放松了我,頹然的走到床邊,把自己重重的擲在床上,他低語︰
「是的,我什麼都不能做。可是——」他咬牙︰「如果那個盧友文敢欺侮她,我會把他殺掉!」
我走到床邊,在床沿上坐下,凝視著他︰
「哥哥,請你不要傻了好不好?你難道不知道,小雙熱愛著盧友文嗎?不管盧友文是不是憐惜小雙,小雙愛他,就無可奈何啊!我敢說,如果你傷了盧友文一根汗毛,你傷的不是盧友文,而是小雙!」我的哥哥瞪著我。「那個盧友文,就這麼值得愛嗎?」他沙嗄的問。
「我不知道值不值得,」我深沉的說︰「我只知道,小雙以他的快樂為快樂,小雙以他的悲哀為悲哀!」
詩堯翻身向著床里,一句話也不說了。
經過女乃女乃這樣的一篇報告,經過我的一番實地探測,我們都知道小雙的婚姻,並不像想像那樣美滿。不過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天下那兒找得出十全十美的夫婦呢?我們私下,固然代小雙惋惜。而小雙自己,是不是也懊悔這婚姻呢?一個月以後,就在我們還在談論和懷疑著的時候,小雙自己來了,像是要給我們一個答覆似的,她衣著整齊,而容光煥發。
那是晚上,全家人都在家。小雙穿著件紅襯衫,黑色的背心裙。長發中分,自自然然的披瀉在肩上和背上。她略施了脂粉,看起來很有精神,很甜蜜,又很快活。詩堯一看到她,就像個彈簧人般從沙發里彈了起來,然後他就緊緊的盯著她,上上下下的打量她,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楮。小雙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微紅著臉,她笑著說︰
「都沒出去嗎?真好。」
女乃女乃伸手牽住了她,憐惜的拍拍她的手背︰
「今天氣色很好,」女乃女乃贊美的說︰「要天天這樣才好,別太累著。擦地板那種工作,是不能再做了。」
小雙扭了扭身子,輕笑了一聲。
「不過偶然擦一次地板,就給女乃女乃撞著了。誰會天天去做那種工作呢?」「友文又在家寫文章嗎?」雨農問,因為我在他面前告過盧友文一狀,使他覺得自己這「介紹人」當得有點犯罪感,所以特別顯得關切。小雙回過頭來,她臉上綻放著光采。
「你知道嗎?雨農,」她高興的說︰「友文找到了工作,他現在開始上班了!」「上班?」雨農直跳了起來,仿佛這是件「天下奇聞」。「在什麼地方上班?」「在公司的國外貿易部,專門處理英文信件。」小雙笑著說︰「一天上班八小時,夠他累的了。他又不習慣,下了班就喊腰酸背痛肚子痛……」「肚子怎麼會痛的?」我好奇的問。
「他說腰彎得太久了的關系。」小雙笑得咭咭咯咯的,我記得,似乎很久沒有看到她這樣笑了。「反正,下了班,他的毛病才多呢!不過,難得他肯上班呀!像他這種人,要他上班比要他的命還嚴重嗎!」
「那麼,他的寫作呢?」雨農問。
「他還是寫呀,晚上在家寫。」小雙望著雨農,臉上掠過了一抹困惑的神色。「雨農,說真話,你覺不覺得,友文雖然是個天才,但是,要當職業作家還是不行,主要是——他的速度太慢。我曾經研究過關于他的寫作問題,為什麼台灣有那麼多職業作家,他卻賺不著稿費呢?後來我得到結論了。撇開那些名作家不談,就算新作家吧,他們每個月總寫得出十篇八篇稿子,這些稿子寄出去,就算一半被退稿吧,也有四篇五篇登出來。這樣,或多或少,總有一點收入。友文呢,他老是想啊想啊想啊,今天寫了,明天又撕了,這樣一個月下來,可能保留不了一千字,那,怎麼能當職業作家呢?」
「小雙,」我忍不住說︰「我要問你一句坦白話,從你去年七月認識盧友文,到你們結婚,到現在,差不多一年半了,這一年半之間,盧友文到底寫了多少字?」
「說真的,」小雙坦白的說︰「字倒真的寫得不少,只是都撕了。」「為什麼要撕呢?」女乃女乃又不懂了。「那些字兒,登在報紙上不就是能拿錢嗎?他這一撕,不是在撕鈔票呀?」
「他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!」小雙輕嘆了一聲。「從我認識他以來,他只發表過一篇《拱門下》,偏偏又是沒稿費的。雨農,你知道他那個人,對于經濟是毫無觀念的,如果拿稿費來衡量他的稿子,那就是侮辱他!他說他不是用文字來騙飯吃,而是想寫一點能藏諸名山,流傳百世……反正,」她又輕笑了一下。「你們也听多了他這種議論。所以,他肯去上班,那真是難上加難呢!」「你怎麼說服了他?」我問。
「唉!」小雙嘆口氣。「也真難辦!以前,我總是不讓他操心錢的事,可是,他越來越糊涂了!詩卉,你是親眼看到他那股橫勁兒,我還敢說嗎?這個月,電力公司把電給剪了,他就點蠟燭寫,接著,水也停了,家里可不能不喝水啊!我出去提水,那天,提著一桶水,就在門口摔了一跤……」
「噯喲!」女乃女乃叫︰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!你這孩子真不知輕重,摔出毛病來沒有?」
小雙的臉紅了。「當時是疼得暈過去了,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,已經打過安胎針,總算沒出毛病。可是,友文可嚇壞了,嚇得臉都發白了,他就對我賭咒發誓說,他要……要好好賺錢,好好工作,好好照顧我,負擔起家庭生活來。又說他要和過去的靈魂告別了,要死去再復生的那一大套,我本來以為他也不過是說說而已,誰知,他這次真是痛下決心,就去上班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