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忙著寫東西,沒時間除草,我呢?割一次草就弄破了手指頭,他說不許我再去踫那些野草了。」
我點了點頭,不想再深入的研究這房子了,反正,橫看豎看,這房子就沒有一點「新房」的樣兒。平常,我還總覺得我們家的房子簡陋,現在,才真知道什麼叫「簡」,什麼叫「陋」,我們家的那些鏤花窗格,曲曲徊廊,和小院里的繁花似錦,和這兒比,簡直是「天堂」了。
「房子很小很破,」小雙解釋的說︰「好在,我們兩個對物質上都沒有什麼大要求,日子過得去就行了。」
「盧友文現在總有點稿費收入了吧?」我那「現實」的毛病又發作了。小雙的臉又紅了紅。順手在床頭上拿過一本雜志來,那雜志已經翻得又舊又破了。她翻開來,滿臉光采的拿給我看,那攤開的一頁上,赫然是盧友文的名字,我翻了翻,是篇短篇小說,題目叫《拱門下》。
「題目就取得好,」我說︰「不俗氣!」
小雙笑著點點頭,好驕傲、好欣慰的樣子。我本來還有句話,想問她這樣的一篇小說,能拿到多少稿費?後來一想,別總是釘著問人家錢的問題,顯得我這人滿身銅臭,毫不詩意,豈不辜負爸爸給我們取名字時,加上的這個「詩」字嗎?于是,我笑著從皮包里先取出我們的「份子」,再取出那串項煉,我交到小雙手中,笑著說︰
「項煉是媽媽給的,她說不值錢,讓你留著當紀念。‘份子’是全家湊的,當然,絕大部份是媽媽爸爸拿出來的。我知道你們對金錢看得很淡,但是,生活總之是生活,柴米油鹽醬醋茶,件件要花錢,我們就‘現實’一番了。何況,我們都很懶,不願意分開去想禮物,就合起來送這一份。」
小雙怔怔的望著我,半天半天,她似乎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。我反覆解釋,她只是瞪大眼楮,直直的望著我。最後,我一急,就直截了當的說了︰
「我們猜想你缺錢用,商量著把禮物折為現款,全家推派我來做代表,認為我口才好,不會傷你的自尊。現在,錢送到了,我的口才可不行,假如你認為這錢會侮辱了你的話,你就把它一把火燒了,然後把我趕出去。」
小雙瞅著我,頓時間,她竟眼淚汪汪了。一把抓住了我的手,她緊緊的握著我,只說了句︰
「為什麼你們都對我這樣好?」
說完,就低下頭去,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哭起來了。小雙一向個性強,即使眼淚在眼眶里打轉,她也有本領不讓它落下來。現在,她竟然毫不克制的哭泣起來,就使我心慌意亂了,又怕她把盧友文給招惹進來,因為我皮包里還有我哥哥托帶的一件「危險禮物」呢!于是,我摟著她,急急的說︰
「只要你知道我們都是好意,只要你能領情,只要你高高興興的收下,我們也就開心了!」
小雙用手絹擦了擦臉,很快的收了淚,她摔摔頭,振作了一下說︰「我能不收下嗎?我能拒絕嗎?我還不至于那樣不識好歹!何況……何況……」她又低下頭去,用好低好低的聲音,輕輕的說著︰「我也不瞞你,詩卉,你們並非錦上添花,你們在雪中送炭呢!我……我實在弄得沒辦法了。人,僅憑傲骨也不能活的,是不是?」我心里有點糊涂,我已料定小雙生活很苦,但是,苦歸苦,總可以過下去,她在音樂社有四千元一個月的薪水,盧友文也多少可以收入一點稿費了。兩個人的需求都不大,何況,前幾個月,詩堯才給了她一萬塊呢!我正在心里計算著,小雙已抬起頭來,深吸了口氣,她把長發往後一掠,沖著我就嫣然的笑了,說︰「好了,讓你第一次來,就看著我淌眼淚,好沒意思!你坐好,我去給你倒杯茶來!」
「你別跑!」我拉住她的衣服。「還有一樣禮物呢!」
「什麼?」小雙嚇了一跳。「不來了,不來了,這樣子,我真的不好意思了,管你是什麼,我反正不收了。」
「你坐好,」我把她壓在床上,正色說︰「小雙,這件禮物是什麼,連我也不知道,是哥哥要我帶給你的!」
小雙的臉色驀然慘白,她往後直退,我已取出那個信封,送到她面前去,小雙迅速的跳起身子,掙月兌了我的手,好像我拿著的是一件毒藥似的。她退到門邊,對我一個勁兒的搖頭,臉色是嚴肅的、責備的,而且,是相當惱怒的。
「詩卉!你拿回去!如果你和我還是朋友,你就拿回去!不管這信封里裝的是什麼,只要是來自你哥哥處,我絕不收!詩卉,我告訴你,我嫁給友文,是因為我們深深相愛,跟著他,無論吃多少苦,我心甘情願。這一生,我絕不做對不起我丈夫的事!」她那樣義正辭嚴,她那樣一團正氣,她那樣凜凜然不可侵犯,使我覺得自己好差勁、好可恥、好不應該。我訕訕的拿著信封,整個腦門子都發起熱來了,我說︰
「早就知道是踫釘子的事兒,哥哥偏要我做!回去,我不找他算帳才怪!」
小雙看我滿面懊喪,她又心軟了,走過來,她拉住我的手嘆了口氣,然後陪笑的說︰
「別生我氣,詩卉!」「你別生我的氣就好了!」我勉強的笑了笑,把那信封塞回了皮包里,經過這樣一鬧,我覺得興致索然了,站起身來,我說︰「好了,我要回去了。」
小雙用手臂一把圈住了我,笑著說︰
「你敢走!你走就是和我生氣!坐下來,我給你倒茶去!」說著,她不由分說的把我推到床上去,我覺得,這時一走,倒好像真和她嘔氣似的,也就坐了下來。她走出了臥室,我依稀听到她和盧友文交談了幾句什麼,只一會兒,她就端著杯熱茶走了回來。我說︰「我們不會聲音太大,吵了盧友文吧?」
「不會。」小雙笑吟吟的,忽然恢復了好心情,就這麼出去繞了一圈,她看來就精神抖擻而容光煥發。「他說他今天寫得很順手,已經寫了兩千字了。他要我留你多玩玩,幫他好好招待你!」原來,盧友文的「順手」與「不順手」會這樣影響小雙的,我凝視著她,發起愣來了。
「怎麼了?」小雙推推我,笑著說︰「不認得我了?」
「盧友文每天能寫多少字?」我問。
「那怎麼能有一定?」小雙笑容可掬。「你在說外行話了!寫作這玩意,順手的時候,一天寫個一千字兩千字就很不錯了,不順手的時候,幾個月寫不出一個字的時候也多得很呢!」
「那麼,盧友文是‘順手’的時候多呢?還是‘不順手’的時候多呢?」「當然不順手的時候多呀!」她的眼里有著真摯的崇拜。「許多大作家,窮一生的努力,只寫得出一部作品來!」
「哦!」我愣了愣,不由自主的把盧友文那篇《拱門下》拿了過來,想拜讀一番。小雙立刻把台燈移近了我,笑著說︰「可能你不會喜歡他寫的這種東西。」
「為什麼呢?」我問。「你看看再說吧!」我看了,很快就看完了,那是一篇大約八千字左右的短篇。沒有什麼復雜的情節。主要是寫一個礦工的女兒,認識了一位大學生。這女孩因為平日都和一些粗獷的工人在一起,覺得自己所認識的男友都不高尚,認得這大學生後,她把所有的希望和憧憬都放在這大學生身上。一晚,這大學生約她在一個廢園的「拱門下」見面,她興沖沖的去了,帶著滿腦子羅曼蒂克的思想,誰知,這大學生一見面就摟住她,伸手到她的裙子里去模索求歡,她幾經掙扎,狼狽而逃。這才知道︰「男人都是一樣的」。我看完了,放下那篇《拱門下》,我默然沉思。小雙小心翼翼的看看我的表情,問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