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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水一方 第22頁

作者︰瓊瑤

「是這樣的,」她說︰「這些日子友文總是寫不順手,他寫一張撕一張,就沒有一頁是他自己認為滿意的。昨晚,他說,他工作得太累了,我也覺得如此,一個人又不是機器,怎麼能成天關在小屋里,和原子筆稿紙打交道。你看,杰克倫敦因為當過水手,所以寫得出《海狼》,海明威因為當過軍人,所以寫得出《戰地鐘聲》,雷馬克深受戰爭之苦,才寫出《凱旋門》和《春閨夢里人》這些不朽名著。寫作,不能月兌離生活經驗,他如果總是待在小屋里,只能寫《老鼠覓食記》了!」

「沒料到,你成為小說研究專家了!」我說。

小雙得意的笑了笑,用手指劃著上鋪的木板。

「我也是听友文說的,他什麼都知道。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歷史,他都能歷歷說來。真不明白,他腦子里怎麼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東西?」「這麼說來,」我悶聲說︰「法國名作家左拉,一定是個交際花!」「胡說八道!」小雙笑著︰「左拉是個男人,怎麼能當交際花?你就會亂扯!」「那麼,他怎麼寫得出《酒店》和《娜娜》。托爾斯泰一定是個女人,否則寫不出《安娜•卡列尼娜》。杰克倫敦除了是水手之外,他還是只狗,否則寫不出《野性的呼喚》。海明威當過漁夫,才寫出《老人與海》。我們中國的吳承恩,就準是猴子變的了!」「吳承恩?」小雙怔怔的看著我。

「別忘了,是他寫的《西游記》!不是猴子,怎麼創造得出一個齊天大聖孫悟空來!」

小雙望著我,然後她大笑起來。

「你完全在和我亂扯一通,」她說,點了點頭。「我知道,你心里自始至終,就在潛意識里反對盧友文,只要是友文說的話,你總要去雞蛋里挑骨頭!」

「我並沒反對盧友文。」我聳聳肩,仍然悶悶的︰「好吧,你說了半天的杰克倫敦、海明威、雷馬克,到底他們和你的新竹之行,有什麼關聯?」

「我只是舉例說明,」小雙翻身望著我。「寫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閉門造車,就寫得出來的東西。既然友文最近寫不順手,我就建議干脆出去走走,到郊外逛逛,散散心,把自己放松一下,這樣,或者就寫得出來了。所以,我們今天去了青草湖,又逛了獅頭山。 !走得我渾身骨頭都散了。」她掠掠頭發,雖然倦意明寫在她臉上,她仍然看來神采飛揚。「今天天氣真好,不冷不熱的,你們也該出去走走,不要整天悶在家里!這種秋高氣爽的季節,才是郊游的好天氣呢!」

原來她是出去郊游了!我從來不知道,出去郊游還要先弄出這麼一大套理論來,于是,我的聲音就更加低沉,更加無精打采了︰「說什麼訪友,原來是去玩了!」

「也不完全是‘玩’呀!」小雙睜著對黑白分明的眼楮,直瞅著我︰「按照友文的句子,是出去‘捕捉靈感’了。」

「哦,」我用鉛筆敲著書本。「想必,今天這一天,他一定滿載而歸了。」小雙笑了一聲,把頭半埋在枕頭里,長發遮了過來,拂了她一臉,她閉上眼楮,一份心滿意足的樣子。忽然間,我覺得關于詩堯安排了半天的「在水一方」,是不必告訴她了。對她而言,那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!我望著她,她太忙了!她要忙著幫人抄稿,忙著幫人準備紙筆,忙著幫人準備消夜,還要忙著陪人去「捕捉靈感」,她還有什麼心情來過問「在水一方」呢?于是,這晚,我什麼話都沒說。

幾天之後,「在水一方」第二次播出來,小雙依舊沒有看到。等到小雙終于看到「在水一方」的播放時,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。那晚的節目播得很晚,小雙湊巧在家,正拿著毛線針,和女乃女乃學著打毛衣,我一看那毛線是咖啡色的,又起了三百多針的頭,就知道毛衣是盧友文的了。她坐在沙發里,一面打毛衣,一面漫不經心的看電視,盧友文那晚也來我家坐了一會兒,就說要趕一篇小說,先走了。詩晴和李謙,那陣子正忙著找房子、看家具,籌備結婚,所以不在家。媽媽和爸爸早回房休息了。客廳里,那晚只有我、雨農、小雙,和女乃女乃。詩堯也在他自己房里,這些日子來,他是越來越孤僻了。當「在水一方」播出來時,小雙忽然整個身子一跳,毛線團就滾到地板上去了。她立即坐正身子,瞪大眼楮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電視機,她那樣注意,那樣出神,使女乃女乃也扶了扶老花眼鏡,僕過去望著電視機說︰

「這是那個歌星呀?我好像從來沒見過!」

我慌忙把手指壓在嘴唇上,對女乃女乃輕「噓」了一聲,女乃女乃瞅著我,又轉頭看看小雙,再瞪大眼楮看看電視,莫名其妙的搖搖頭,嘰哩咕嚕了一句︰

「不認得!完全不認得!」

女乃女乃歸里包堆,認得的歌星也只有一個白嘉莉!這歌星她當然不認得,事實上我也不認得,因為他是個新人,不是女孩子,是個男歌星!畫面上,已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方式,這次,對著鏡頭的是那個男歌星,歌喉相當嘹亮,而且,相當有韻味。但是,在這歌星的背後,卻有個隱隱約約的女孩子,站在一片水霧之中。那女孩依然長發垂肩,穿著一件白紗的衣服,迎風而立,飄飄然,盈盈然。如真如幻,似近還遠!

當那男歌星唱完最後一句︰「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蹤跡,卻見依稀仿佛,她在水中佇立!」的時候,小雙回過頭來了,她的眼楮緊盯著我,她的臉色蒼白,呼吸急促,而神情激動。「你怎麼不告訴我?詩卉?」她責備的說︰「詩堯為什麼也不告訴我?」「告訴你什麼?」我說︰「告訴你今晚要播‘在水一方’嗎?我根本不知道今晚會播,詩堯大概也不知道,因為這支歌已經播出好多次了!第一次播出的時候,哥哥確實要我告訴你。但是,那天你和盧友文‘捕捉靈感’去了。以後,哥哥也沒提,你呢?你反正整晚不在家,你反正對電視不感興趣,你反正任何電視節目都不看,而且,音樂是什麼?音樂不過是娛樂品而已。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呢?」

小雙望著我,半晌,她沒有說話,然後,她站起身來,拾起沙發上的毛線針和地上的毛線團,她一聲不響的走進房里去了。雨農拉拉我的衣服,在我耳邊說︰

「幫個忙,別再惹麻煩了,現在,早已是大局已定了!你別再制造出一點問題來!」

「那麼,你擔心些什麼呢?反正大局已定了!」我瞪了他一眼。女乃女乃看看我們,看看電視,說︰

「你們在吵架嗎?詩卉,你怎麼一忽兒和小雙吵,一忽兒和雨農吵?你這個脾氣啊,是越慣越嬌了!」

「女乃女乃!」我生氣的喊︰「你什麼都弄不清楚,就少管我們的閑事吧!」「瞧吧!」女乃女乃說︰「現在又和我吵起來了!好啦,好啦,我走,我回房間去,別讓小兩口看著我這副老骨頭討厭!」

「哎呀,女乃女乃!」我慌忙撲過去,一把抱住女乃女乃的脖子,猴在她身上說︰「女乃女乃,你怎麼的嘛?人家又不是和你生氣!」

女乃女乃用手指戳了我的鼻尖一下,親昵的望著我,笑著對我說︰「別以為女乃女乃是老糊涂,女乃女乃心里也明白。詩卉,幾個孩子里,就你心地最善良、最傻、最愛管閑事。我告訴你吧,凡事都有個天數,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的!你別扭,女乃女乃心里也別扭,可是,人總拗不過天去,是不是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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