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的,琴聲在響著,但是,坐在鋼琴前面的,不是詩堯,而是小雙,她的手指熟練的在琴鍵上滑動,帶出了一連串流動的音符。在鋼琴旁邊的一張椅子里,詩堯坐在那兒,正目不轉楮的看著小雙。小雙穿著一件黑色套頭毛衣,黑色長褲,披著一頭整齊的長發,只在鬢邊插了一朵毛線鉤的小白花。隨著她手指的蠕動,她的頭和肩也微微晃動著,于是,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鬢邊輕顫。昨夜,在燈光下,或者我並沒有完全領略小雙的氣質,如今,在日光下,她那張干干淨淨、白白細細的臉龐,真像前年戴伯伯從英國帶來的細磁塑像。太細致了,太雅潔了,你會懷疑她不是真的。她那縴細修長的手指,那樣不假思索的掠過琴鍵,仿佛琴是活的,是有生命的。一個窮孩子,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,竟會彈一手好鋼琴,看樣子,我對我這位新朋友——杜小雙,還沒有開始了解呢!
一曲既終,小雙住了手,抬起眼楮來,征詢的望著詩堯。詩堯,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,這時,正用一種古古怪怪的神情望著小雙,好半晌,他才開了口︰
「學了多久的琴?」「不記得了。」小雙輕聲回答︰「似乎是從有記憶就開始。爸爸教了一輩子的音樂,他對我說,他不會有財產留給我,唯一能留給我的,是音樂。所以,自幼我學琴,學得比爸爸任何一個學生用功,也比任何一個學生苦。家里沒有鋼琴,我要利用爸爸學校的鋼琴,繳不起租琴費用,我常常在夜里十二點以後,到大禮堂里去練琴。」
詩堯瞪著她。「那麼,你應該練琴練得很熟了?」
「我是下過苦功的。」「好的,」詩堯點點頭︰「那麼,你是考我了?」
小雙的面頰上驀然涌上一片紅潮,她的睫毛垂了下去。遮蓋了她那對黑黑的眼珠,她用小小的白牙齒咬了咬嘴唇,低語著說︰「我听說琴是你的。」「于是,」詩堯用重濁的鼻音說,他的語氣是頗不友善的。「你立刻就想試試,像我這樣的殘廢,到底對音樂了解多少!」
小雙迅速的抬起頭來了,紅潮從她的面頰上退去,那面頰就倏然間變得好白好白,她的眼楮毫不畏縮的,大睜著,直視著詩堯,她的聲音很低,卻很清晰︰
「你是殘廢嗎?」詩堯的臉漲紅了,憤怒明寫在他的眼楮里。
「別說你沒注意到!」他低吼著說。
我在門邊動了一子,一陣驚惶的情緒抓住了我,杜小雙,她還完全沒有進入情況,她還是個陌生人,她根本不了解我這個哥哥!朱詩堯莫測高深,朱詩堯與眾不同,朱詩堯不是別人,朱詩堯就是朱詩堯!當他額上的青筋暴露,當他的臉色發紅,當他的眼楮冒火,他就從一個靜止的死火山變成一個易爆炸的活火山了。我正想挺身而出,給我的新朋友解圍,卻听到小雙用堅定的聲音,清清楚楚的說了一句︰
「跛腳並不算殘廢,你難道沒見過瞎子、啞巴、侏儒,或白痴嗎?」我倒抽了一口冷氣,要命!在我們家,「跛腳」這兩個字是天大的忌諱,從女乃女乃到我,誰也不敢提這兩個字,沒料到這個瘦瘦小小的杜小雙,才走進我們朱家的第二天早上,就這樣毫不顧忌的直說了出來。我驚慌之余,還來不及作任何挽救,就听到詩堯狂怒的大叫了起來︰
「閉嘴!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、驕傲的東西!如果你對于別人的缺憾毫無顧忌,那麼,你無父無母、無家可歸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了!」杜小雙被打倒了,她直直的坐在鋼琴前面,眼楮直勾勾的注視著面前的琴鍵,嘴唇毫無血色,身子一動也不動。我再按捺不住,直沖了出去,我叫著說︰
「哥哥!」同時間,女乃女乃也聞聲而至,她挪動著她那胖胖的身子,像個航空母艦般沖了出來,大叫著說︰
「怎麼了?怎麼了?詩堯,你又犯了什麼毛病了?有誰踩了你的尾巴了嗎?這樣大吼大叫干嘛呀!」
「我嗎?」詩堯喊著,眼楮仍然冒著火︰「我一清早起來就撞著了鬼!」「呸呸!」女乃女乃慌忙呸了兩聲,女乃女乃是最矛盾的人物,她有最開明的時候,也有最迷信的時候。「大清早胡說些什麼?那兒來的鬼?」「我就是!」杜小雙站起身來,靜靜的說。這一下,女乃女乃的眼珠子瞪得又圓又大,嘴巴也張成了O形。我趕快向前走了幾步,一把攬住小雙的肩膀,急急的說︰
「算了算了,小雙,你別跟我哥哥嘔氣,他就是這樣的牛脾氣,完全………是給女乃女乃慣壞了!」
「哎喲,」女乃女乃喊︰「我看你才給我慣壞了呢!」
「我們統統給你慣壞了!」我慌忙接口。
「哈!」女乃女乃對事情的始末是完全不知道,卻最擅長于糊里糊涂的跟人扯不清。「你們這一個個小火爆脾氣,看樣子還是我闖的禍呢……」「當然啦!」我嚷著︰「你生了爸爸,爸爸生了我們,不是你闖的禍,是誰闖的禍呢!」
女乃女乃繞糊涂了,倚著門檻,她笑著直發愣。我乘機轉向詩堯,現在,他的臉色發青了,滿臉的懊惱和煩躁,看樣子,他是真的動了肝火,我笑著說︰
「哥哥,人家杜小雙才來我們家一個晚上,好歹你也是個主人,怎麼這樣不客氣呢!」
詩堯還沒說話,我身邊的杜小雙卻開了口,她揚著臉兒,靜靜的看著詩堯,輕聲的說︰
「我不是客人,不必對我客氣。我不懂的,只是一點,人,為什麼要逃避很多事實呢?假若有命定的缺陷,不提它難道它就不存在了?是的,我無父無母,我是孤兒,或者是命定的,我不知道,我從不了解上天的意旨,不過,我也不認為孤兒是可恥或可憐的。」她垂下頭,聲音又輕又柔又脆︰「我遇到了你們,我被收容了,是不是?和別的孤兒比起來,我仍然是幸運的。我剛剛提到瞎子啞巴,並不是為了刺傷你,只是想說明,這世界上,還有更不幸的人呢!」說完,她轉過了身子,不再對詩堯看任何一眼,就自顧自的走到里面去了。
不知怎的,我是怔住了,站在那兒,我有好一會兒沒有動,也沒說話。女乃女乃是越搞越糊涂,也站在那兒發愣。詩堯呢?他僵住了,一時間,他臉上的表情是復雜的,陰晴不定的。而且,逐漸的,一種沮喪的、狼狽的神情,就浮上了他的眼底眉端,他蹙著眉,出起神來了。在這種情況下,客廳里雖有三個人,卻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。直到媽媽拎著菜籃子從外面買了菜回來,一眼看到這副局面,她驚愕得籃子都差點掉到地板上。「怎麼了?」她問︰「發生了什麼事?詩卉,你今天沒課嗎?詩堯,你不上班?怎麼了,到底怎麼了?」
一句話提醒了我,今天還要期終考呢!而我頭發沒梳,臉也沒洗,我慌忙叫了一聲︰
「不得了了,什麼都忘了。」就直沖進浴室去盥洗,再也沒心情來管杜小雙和詩堯的這段公案了。
我下午五點左右,才從學校回到家里。家中靜悄悄的,女乃女乃一個人坐在沙發里打毛衣,一盆旺旺的爐火,燃燒了滿屋子的溫暖。她身邊的針線籃里,白毛線團和藍毛線團,都繞好了,堆了滿滿一籃子。我四面望望,就膩到女乃女乃身邊去,在地板上一坐,伸長了腿,把頭靠到女乃女乃腿上,伸手去火盆邊烤火,一面問︰「人呢?都到那兒去了?小雙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