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浪花 第32頁

作者︰瓊瑤

「雨秋!」俊之急切的說︰「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!你不要跟我胡扯,好不好?我要怎樣才能說明白我心里的話?雨秋,」他咬牙,臉色發青了。「我明說,好嗎?雨秋,我要你!我這一生,從沒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樣東西!雨秋,我要你!」

她驚避。

「怎ど‘要’法?」她問。

他凝視著她。

「你不要破碎的東西,你一生已經面臨了太多的破碎,我知道,雨秋,我會給你一個完整的。」

她打了個寒戰。

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她低語。

「明白說,我要和她離婚,我要你嫁給我!」

她張大眼楮,瞪視著他。瞪了好一會兒,然後,一層熱浪就沖進了她的眼眶,模糊了她的視線,俊之的臉,成了水霧中的影子,哽塞著,她掙扎的說︰「你不知道你在講什ど?」

「我知道,」他堅定的說,握緊了她。「今天在雲濤,當你侃侃而談的時候,我已經知道了,我這一生不會放過你,犧牲一切,家庭事業,功名利祿,在所不惜。我要你,雨秋,要定了!」

淚滑下了她的面頰。

「你要先打碎了一個家庭,再建設一個家庭?」她問︰「這樣,就是完整的嗎?」

「先破壞,才能再建設。」他說。「總之,這是我的問題,我只是告訴你,我要娶你,我要給你一個家。我不許你寂寞,也──不許你孤獨。」他抬眼看牆上的畫像︰「我要你胖起來,再也不許,人比黃花瘦!」

她凝視他,淚流滿面。然後,她依進了他的懷里,他立刻緊擁住她。俯下頭來,他找著了她的嘴唇,澀澀的淚水流進了他的嘴里,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輕顫。然後,她揚起睫毛,眼珠浸在霧里,又迷蒙、又清亮。

「听我一句話!」她低聲說。

「听你所有的話!」他允諾的。

「那ど,不許離婚!」

他震動,她立即接口︰「你說你要我,是的,我矜持過,我不願意成為你的情婦。我想,我整個人的思想,一直是在矛盾里。我父母用盡心機,要把我教育成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。我接受了許多道德觀念,這些觀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,和我的反叛性,和我的‘面對真實’一直在作戰。我常常會糊涂掉,不知道什ど是‘是’,什ど是‘非’。我逃避你,因為我不願成為你的情婦,因為這違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觀念,這是錯的!然後我想,我和你戀愛,也是錯的!你听過畸戀兩個字嗎?」

「听過。」他說︰「你怕這兩個字?你怕世人的指責!你知不知道,戀愛本身是沒有罪的。紅拂夜奔,司馬琴挑,張生跳牆……以當時的道德觀點論,罪莫大焉,怎ど會傳為千古佳話!人,人,人,人多ど虛偽!徐志摩與陸小曼,郁達夫與王映霞,在五四時代就鬧得轟轟烈烈了,為什ど我們今天還要讀徐志摩日記?我們是越活越倒退了,現在還趕不上五四時代的觀念了!畸戀,畸戀,發明這兩個字的人,自己懂不懂什ど叫愛情,還成問題。好吧,就算我們是在畸戀,就算我們會受到千手所指,萬人所罵,你就退卻了?雨秋,雨秋,我並不要你成為我的情婦,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,離婚是法律所允許的,是不是?你也離了婚,是不是?」

「我離婚,是我們本身的問題,不是為了你。你離婚,卻是為了我!」她幽幽的說︰「這中間,是完全不同的。俊之,我想過了,你能這樣愛我,我夫復何求?什ど自尊,什ど道德,我都不管了!我只知道,破壞你的家庭,我于心不忍,毀掉你太太的世界,我更于心不忍。所以,俊之,你要我,你可以有我,」她仰著臉,含著淚,清晰的低語。「我不再介意了,俊之,不再矜持了,要我吧!我是你的。」

他捧著她的臉,閉上眼楮,他深深的顫栗了。睜開眼楮來,他用手抹去她面頰上的淚痕。

「這樣要你,對你太不公平。」他說︰「我寧可毀掉我的家庭,不能損傷你的自尊。」他把她緊擁在胸前,用手撫模她的頭發。他的呼吸,沉重的鼓動著他的胸腔,他的心髒,在劇烈的敲擊著。「我要你,」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︰「做我的妻子,不是我的情婦!」

「我說過了,」她也一個字一個字的說︰「你不許離婚!」

他托起她的下巴,他們彼此瞪視著,愕然的、驚懼的、跋徨的、苦惱的對視著,然後,他一把擁緊了她,大聲的喊︰「雨秋!雨秋!請你自私一點吧!稍微自私一點吧!雨秋!雨秋!世界上並沒有人會因為你這ど做而贊美你,你仍然是會受到指責的,你難道不知道嗎?」

「我知道。」她說︰「誰在乎?」

「我在乎。」他說。

她不說話了,緊依在他懷里,她一句話也不說了,只是傾听著他心跳的聲音。一任那從窗口涌進來的暮色,把他們軟軟的環抱住。

雨秋的畫展,是在九月間舉行的。

那是一次相當引人注目的畫展,參觀的人絡繹不絕,畫賣得也出乎意料之外的好,幾乎百分之六十的畫,都賣出去了,對一個新崛起的畫家來講,這成績已經很驚人了。在畫展期間,曉妍和子健差不多天天都在那兒幫忙,曉妍每晚要跑回來對雨秋報告,今天賣了幾張畫,大家的批評怎樣怎樣,有什ど名人來看過等等。如果有人說畫好,曉妍回來就滿面春風,如果有人說畫不好,曉妍回來就掀眉瞪眼。她看來,比雨秋本人還熱心得多。

雨秋自己,只在畫展的頭兩天去過,她穿了件曳地的黑色長裙,從胸口到下擺,是一支黃色的長睫的花朵,寬寬的袖口上,也繡著小黃花,她本來就縴細修長,這樣一穿,更顯得「人比黃花瘦」。她穿梭在來賓之間,輕盈淺步,搖曳生姿。俊之不能不一直注視著她,她本身就是一幅畫!一幅充滿詩情畫意的畫。

畫展的第二天,有個姓李的華僑,來自夏威夷,參觀完了畫展,他就到處找雨秋,雨秋和他傾談了片刻,那華僑一臉的崇敬與仰慕,然後,他一口氣訂走了五幅畫。俊之走到雨秋身邊,不經心似的問︰「他要干嘛?一口氣買你五幅畫?也想為你開畫展嗎?」

「你倒猜對了,」雨秋笑笑。「他問我願不願意去夏威夷,他說那兒才是真正畫畫的好地方。另外,他請我明天吃晚飯。」

「你去嗎?」

「去哪兒?」雨秋問︰「夏威夷還是吃晚飯?」

「兩者都在內。」

「我回答他,兩者都考慮。」

「那ど,」俊之盯著她︰「明晚我請你吃晚飯!」

她注視他,然後,她大笑了起來。

「你想到什ど地方去了?你以為他在追求我?」

「不是嗎?」他反問︰「他叫什ど名字?」

「李凡,平凡的凡。名字取得不壞,是不是?」

「很多人都有不壞的名字。」

「他在夏威夷有好幾家旅館,買畫是為了旅館,他說,隨時歡迎我去住,他可以免費招待。」

「還可以幫你出飛機票!」俊之沒好氣的接口。

「哈哈!」她爽朗的笑︰「你在吃醋了。」

「反正,」他說︰「你不許去什ど夏威夷,也不許去吃什ど晚飯,明天起,你的畫展有我幫你照顧,你最好待在家里,不要再來了,否則,人家不是在看畫,而是在看人!」

「哦,」她盯著他︰「你相當專制呵!」

「不是專制,」他低語︰「是請求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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