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緊擁著她,撫模著她柔軟的發絲,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輕顫,他吻著她的鬢角,她的耳垂,嗅著她發際的幽香。他不敢說話,怕驚走了夢,不敢松手,怕放走了夢。好半晌,他抬起眼楮,牆上有個綠色的女郎,半含憂郁半含愁,默默的瞅著他︰莫道不消魂,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!他心痛的閉上眼楮,用嘴唇滑過她光滑的面頰,落在她柔軟的唇上。
下了課,□柔抱著書本,沿著新生南路向前走,她不想搭公共汽車,也不想叫出租車,她只是緩緩的走著。夏日的黃昏,天氣燠熱,太陽依舊帶著炙人的壓力,對人燒灼著。她低垂著頭,額上微微沁著汗珠,她一步步的邁著步子,這條路,她已走得那樣熟悉,熟悉得背得出什ど地方有樹木,什ど地方有巨石,什ど地方有坑窪。走到和平東路,她習慣性的向右轉,「家」不在這個方向,呼喚的力量,卻在這個方向!
她的康理查!她陡然加快了步子,向前急速的走著。
轉進一條窄窄的小巷,再轉進一條更窄的小弄,她停在一間木板房前面。從那半開的窗口看進去,小屋零亂,闃無人影,看看表,六點十分!他可能還沒有做完工,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,她打開了房門。
走進去,房里好亂,床上堆著未折疊的棉被,換下來的襯衫、襪子、長褲,還有報紙、書本、原子筆……天!一個單身漢永遠無法照顧自己。那張小小的木板釘成的書桌上,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稿紙,未洗的茶杯、牛女乃杯。煙灰缸里的煙蒂盛滿了,所以,滿地也是香煙頭了,房里彌漫著香煙味、汗味,和一股強烈的汽油味。她走到桌邊,把書本放下,窗子打開,再把窗簾拉上。然後,她習慣性的開始著手來收拾這房間。可是,剛把稿紙整理了一下,她就看到台燈上貼著一張紙條,伸手取下紙條,上面寫著︰「□柔︰三天沒有看到你,一秒鐘一個相思,請你細心的算算,一共累積了多少相思?□柔︰抽一支煙,想一百遍你,請數數桌上地下,共有多少煙蒂?□柔︰我在寫稿,稿紙上卻只有你的臉,我不能成為作家,唯你是問!看看,我寫壞了多少稿紙?□柔︰我不能永遠被動的等待,明天你不來,我將闖向你家里!□柔︰早知如此費思量,當初何必曾相遇!」
她握著紙條,淚水爬滿了一臉,她佇立片刻,然後把紙條小心的折疊起來,放進衣服口袋里。含著眼淚,桌上的一切變得好模糊,好半晌,她才回過神來。看看稿紙,頁數是散亂的,她細心的找到第一頁,再一頁頁收集起來,一共十八頁,沒有寫完,最後一頁只寫了兩行,字跡零亂而潦草,編輯先生看得懂才怪!她非幫他重抄一遍不可。她想著,手下卻沒有停止工作,把書籍一本本的收起來,床上也是書,地下也是書,她抱著書,走到牆邊,那兒,有一個「書架」。是用兩疊磚頭,上面架一塊木板,木板兩端,再放兩疊磚頭,上面再架一塊木板。這樣,架了五塊木板,每塊木板上都放滿了書。她把手里的書也加入書架,碼整齊了。再走向床邊。
用最快的速度,鋪床、疊被,把換洗衣服丟進屋角的洗衣籃里,拉開壁櫥,找到干淨的枕頭套和被單,把床單和枕套徹底換過。到洗手間拿來掃把和畚箕,掃去煙蒂,掃去紙屑,扶著歸把,下意識的去數了數煙蒂,再把煙灰缸里的煙蒂倒進畚箕。老天!那ど多支煙,他不害肺癌才怪!掃完地,擦桌子,洗茶杯,一切弄干淨,快七點了。扭亮台燈,把電風扇開開,她在書桌前坐下來,開始幫他抄稿,剛寫下一個題目︰「地獄里來的人」她就愣了愣,卻繼續抄了下去︰「她是屬于天堂的,錯誤的,是她踫到了一個地獄里來的人。」
她停了筆,用手支住額,她陷進深深的沉思中,而無法抄下去了。
第三章
一聲門響,她驚跳起來。門口,江葦站在那兒,高大、黝黑。一綹汗濕的頭發,垂在寬寬的額前,一對灼灼逼人的眸子,緊緊的盯著她。他只穿著汗衫,上面都是油漬,襯衫搭在肩上。一條洗白了的牛仔褲,到處都是污點。她望著他,立刻發出一聲熱烈的喊聲︰「江葦!」
她撲過去,投進他的懷里,汽油味,汗味,男人味,混合成那股「江葦」味,她深吸了口氣,攀住他的脖子,送上她的嘴唇。
他手里的襯衫落在地上,擁緊了她,一語不發,只是用嘴唇緊壓著她的嘴唇,饑渴的,需索的,熱烈的吻著她。幾百個相思,幾千個相思,幾萬個相思……都融化在這一吻里。
然後,他喘息著,試著推開她︰「哦,□柔,我弄髒了你。」他說︰「我身上都是汗水和油漬,我要去洗一個澡。」
「我不管!」她嚷著︰「我不管!我就喜歡你這股汗味和油味!」
「你卻清香得像一朵茉莉花。」他說,吻著她的脖子,用嘴唇揉著她那細膩的皮膚。「你搽了什ど?」
「你說對了,是一種用茉莉花制造的香水,爸爸的朋友從巴黎帶來的,你喜歡這味道嗎?」
他驟然放開了她。
「我想,」他的臉色冷峻了起來,聲音立刻變得僵硬了。
「我是沒有什ど資格,來研究喜不喜歡巴黎的香水的!」
「江葦!」她喊,觀察著他的臉色。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她囁嚅起來。「我以後再也不用香水。」
他不語,俯身拾起地上的襯衫,走到壁櫥邊,他拿了干淨的衣服,往浴室走去。
「江葦!」她喊。
他站住,回過頭來瞅著她,眼神是暗淡的。
「我在想,」他靜靜的說︰「汗水味,汽油味,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結合在一起?」
「我說了,」她泫然欲涕。「我以後再也不用香水。你……你……」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。「你要我怎ど樣?好吧!你有汽油嗎?」
「你要干什ど?」
「用汽油在我身上灑一遍,是不是就能使你高興了?」
他看著她,然後,他拋下了手里的衣服,跑過來,他重新緊擁住她,他吻她,強烈的吻她,吻像雨點般落在她面頰上、眼楮上、眉毛上、淚痕上、和嘴唇上。他把她的身子緊攬在自己的胳膊里,低聲的、煩躁的、苦惱的說︰「別理我的壞脾氣,□柔,三天來,我想你想得快發瘋了。」
「我知道,」她說︰「我都知道。」
「知道?你卻不來呵!」
「媽媽這兩天,盡在挑毛病,挑每一個人的毛病,下課不回家,她就盤問得厲害。」
「你卻沒有勇氣,對你的母親說︰媽媽,我愛上了一個浪子,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,一個修理汽車的工人,一個沒讀過大學,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和勞力來生活的年輕人!你講不出口,對不對?于是,我成為你的黑市情人,公主與流氓,小姐與流浪漢,狄斯耐筆下的卡通人物!只是,沒有卡通里那ど理想化,那ど完美,那ど圓滿!這是一幕演不好的戲劇,□柔。」
「你不要講得這樣殘忍,好不好?」□柔勉強的說︰「你不是工人,你是技師……」
「我是工人!」他尖刻的說,推開她來,盯著她的眼楮︰「□柔,工人也不可恥呀!你為什ど要怕‘工人’這兩個字?听著,□柔,我靠勞力生活,我努力,我用功,我寫作,我力爭上游。我渾身上下,沒有絲毫可恥的地方,如果你以我為榮,我們交往下去!如果你看不起我,我們立即分手,免得越陷越深,而不能自拔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