志遠嘴角的肌肉一陣痙攣,車子的速度減低了。晚上,回到了「家」里,兄弟兩個都很疲倦了。晚餐是和憶華一起,在一家小咖啡館吃的,志翔初次領教了意大利通心粉的滋味。飯後,先送憶華回了家,他們才回來。志遠推開臥室的門,有些抱歉似的對志翔說︰「這見鬼的小鮑寓只有一間臥室,所以,你沒辦法有單獨的房間,咱們哥兒倆,只好擠在一間里!」
「哥,我寧願和你住一間!」志翔說,走了進去。臥室很小,放著兩張單人床,上面整齊的鋪著雪白的被單、毛毯,和干淨的枕頭套。床和床中間有一張小書桌,桌上,有台燈、書籍,和一個鏡框,鏡框里是張照片。志翔本能的走過去,拿起那鏡框,他以為,里面可能是憶華的照片,可是,出乎意料之外的,竟是志遠和他的一張合照!在台北的院子里照的,站在一棵杜鵑花前面,志遠大約是十八、九歲,自己呢?才只有十一、二歲,吊兒郎當的,半倚靠在志遠身上,志遠挺神勇的樣子,一臉調皮的笑,手挽著自己的肩膀。他放下照片,鼻子里有點兒酸酸的。「我都不記得,這是什麼時候照的了?」他說。「我也不記得了。」志遠說,又燃起了一支煙。「離開家的時候,就忘記多帶一點照片,在舊書里發現夾著這一張,像發現寶貝似的……」他勉強的笑了笑,在床上坐了下來。「家就是這樣一個地方,你待在里面的時候並不覺得它好,離開了就會猛想它。」志翔把鏡框放好,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來。離開家並沒多久,他眼前又浮起父母的面龐。
「志翔!」志遠忽然親昵的叫了一聲。
「嗯?」他抬眼看著志遠。
「告訴我,」志遠有些興奮地說︰「你在台灣,有沒有女朋友了?」「女朋友?」志翔搖搖頭,坦白的笑了。「我明知道自己會出國,何必弄那個牽累?」
「你的意思是沒有?」「沒有。」「真的?」「當然真的!」他詫異的看著志遠。「干嘛?」
「那麼,」志遠熱烈的盯著他,有些急促的說︰「你覺得憶華如何?」「憶華?」他嚇了一大跳,愕然的說︰「哥,你是什麼意思?」「我跟你說,志翔!」志遠深吸了口煙,迫切的、熱心的說︰「這女孩是我看著她長大的,不是我胡吹,她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。華僑女孩子,要不就不中不西,要不就歐化得讓人反感。而憶華呢?她比台灣長大的女孩還要規矩和中國化……」「哥哥!」志翔打斷了他,困惑的說︰「我知道她很好,可是……」「別可是!」志遠阻止了他下面的話。「只要你認為她很好,就行了!靶情是需要慢慢建立的,你們才見面,我也不能操之過急,我只是要提醒你,錯過了像憶華這樣的女孩子,你在歐洲,就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中國女孩了!」
「哥哥!」志翔啼笑皆非的說︰「這是怎麼回事?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呢!」志遠一震,一大截煙灰落在桌上了。板起臉,他一本正經的說︰「少胡說!志翔!別糟蹋人家了!我足足比她大了十歲!我是看著她長大的……」「又怎樣呢?」志翔微笑著說。「三十二歲配二十二歲正好!而且,你的年齡,也該結婚了!」
「胡鬧!」志遠生氣的、大聲的說。「志翔!不許拿憶華來開玩笑,你懂嗎?人家是規規矩矩的女孩子,你懂嗎?你別因為她是個老鞋匠的女兒,就輕視她……」
「哥哥!」志翔驚愕的蹙起眉頭。「我並沒有輕視她呀!你不要誤會好不好?」「那就好了!」志遠熄滅了煙蒂,站起身來。望著弟弟,他又笑了,伸手握了握志翔的肩,他說︰「是我不好,我太心急了。慢慢來吧!我們今晚不談這個。我去煮點咖啡,你要嗎?」
「這麼晚喝咖啡?你不怕睡不著?」
「已經喝慣了。」志遠說,走開去煮咖啡。「將來有一天,你也會喝慣的!」志翔往床上一躺,用手枕著頭,經過這漫長的一天,他是真的累了。閉上眼楮,他只想休息一下,可是,只一會兒,他就有些神志迷糊了。恍惚中,他覺得志遠站在床邊,審視著自己,然後,他的鞋子被月兌掉了,然後,志遠拉開毯子,輕輕的往他身上蓋去……這一折騰,他又醒了,睜開眼楮來,他歉然的望著志遠,微笑了一下,喃喃的叫了一聲︰
「哥!」「睡吧!」志遠說,用毯子蓋好了他,看到他仍然睜著眼楮,他就欲言又止的叫了一聲︰「志翔!」
「嗯?」他模糊的。「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?」志遠的眼楮,在燈光下閃著光芒。「什麼事?」他沉默了一下。半晌,才啞聲說︰
「永遠別到歌劇院來看我演戲!」
志翔一震,真的醒了。
「為什麼?」「因為——」他困難的、消沉的說︰「我只是個配角的配角!」「哥!」他握住志遠的手。「我們是親兄弟呀!我不在乎你是什麼配角不配角……」「我在乎。」志遠靜靜的說。
志翔愣了片刻,然後,他了解的點點頭。
「好吧!如果你堅持這樣……」
「我堅持。」志翔又點了點頭,燈光下,他覺得志遠的眼神黯淡而落寞。沒關系!他在心里自語︰我會治好他的自卑感!我會恢復他的信心!志遠拍了拍他的肩,感激的對他笑笑,走開了。
整夜,他听到志遠在床上翻騰,整夜,他聞到香煙的氣息。
第五章
就這樣,志翔投身在羅馬那個藝術的煉爐里去了。而且,立即,他就覺得自己被那些藝術的光芒和火花給燃燒了起來,使他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著,使他的精神終日在狂喜和興奮中。他迷住了藝術,迷住了雕刻,迷住了羅馬。
開學之後沒多久,他就發現自己進的是一家「貴族學校」,羅馬的國家藝術學院收費不高,可是,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藝術學院。同學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,尤其以瑞士和英國人居多。東方面孔的同學,幾乎找不到,開學一個月,他才發現兩個東方人,卻是他最無法接受的日本人。他很難在學校交到朋友,事實上,他也沒有交朋友的時間和雅興。那些日子里,他要應付語言上的困難,要習慣異國的生活,要接受教授的指導,剩下的時間,就發瘋般的消磨在國家博物館、布希絲別墅,以及聖彼得教堂中。
忙碌使他無法顧及自己的生活,也無力過問志遠的生活。志遠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點左右才回家,那時他多半已入睡,等他起床去上課,志遠還在熟睡中。他每天搭巴士去上課,中午就在學校或外面隨便吃點東西,午後下課回家,志遠又去工作了。他的晚餐,是志遠安排好的,在高祖蔭家里「包伙」,他不知道志遠和高家是怎麼算的,但是,高氏父女,待他卻真的一如己子,變著花樣給他弄東西吃。他每日見到高氏父女的時間,比見到志遠的時間還要多。因此,他和憶華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來。
晚餐後,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廳中,和憶華隨便談談。憶華總是煮一壺香噴噴的咖啡,給他一杯,自己就默默的工作著。她總有那麼多事要做︰收拾碗筷,打掃房間,整理父親的工具,或在縫衣機前縫縫補補——在這「餐廳」里,事實上還有很多東西,縫衣機,切皮刀,皮革,浸繩子的水盆,和種種高祖蔭需要的用具。憶華總是不停的工作著,家事做完了,就幫父親把皮繩浸入盆子里,或清理皮革,或整理訂單,或盤算帳目……而且,志翔發現,連自己兄弟倆的衣服被單枕頭套,都是憶華在洗洗燙燙,甚至,連自己的房間,都是憶華每日去收拾整理的。「憶華,你什麼時候認識我哥哥的?」一晚,他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