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怔了怔,歡愉從他的身上悄悄溜走。
「丹荔,」他望著腳下的石板路。「你們為什麼要移民瑞士?你父親很有錢,是不是?其實,我問得很傻,你家一定很富有,因為你從沒穿過重復的衣服。」
「我爸爸是個銀行家,他被聘來當一家大銀行的經理。至于移民嗎?爸爸說,全世界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,除了瑞士!我老爸又愛錢又愛命!炳!」她笑著。「說實話,所有的人都又愛錢又愛命,只是不肯承認,這世界上多的是自命清高的偽君子!我爸說,他只有我這一個女兒,不願意我待在香港。」
「為什麼?」「香港人的地位很特殊……」
「怎麼講?」「這些年來,香港一直受英國政府管轄,我們拿的是香港身份證。」她抬了抬下巴。「爸爸是北京人,早年還在劍橋留學過,大陸解放,我們到了香港……你知道,香港人都說廣東話,只有我跟著爸爸媽媽說國語,我們很難和香港人完全打成一片,再加上,香港歷年來,又亂又不安定,而且那是個大商港,不是一個住家的地方,也不是個生活的地方,最後,爸爸決定來瑞士,我們來了,我就成了瑞士人。」「瑞士人?」他凝視她。「你是個百分之百的中國人!」
「是的,可是,我拿香港身份證和瑞士護照,爸爸說,我們這一代的悲哀,是只能寄人籬下!」
「你爸爸太崇洋,什麼叫寄人籬下?為什麼你們不去台灣?而要來瑞士?」他忽然激動了起來。「你從香港來,帶著一身的歐化打扮!你知道嗎?我認識一個老鞋匠的女兒,她是出生在歐洲的,可是,她比你中國化!」
「哈!」丹荔挑著眉毛。「看樣子,你很討厭我的歐洲化!」
「不,我並不是討厭,」他解釋著︰「事實上,你的打扮又漂亮又出色,我只是反對你父親的態度……」
「算了!算了!」她迅速的打斷他。「我們不討論我爸爸好嗎?在這樣的月光下,這樣的城市里,去談我的老爸,豈不是大殺風景!」她抬頭看了看天空,這大約是舊歷的十五、六,月亮又圓又大,月光涂在那些雕像、鐘樓、教堂,和紀念碑上,把整個羅馬渲染得像一幅畫。「哦,小翔子,」她喊︰「你猜我想干什麼?」「我不知道!」「我想騎一匹馬,在這月光下飛馳過去!」
志翔望著她,她的眼楮里閃著光采,月光染在她的面頰上,她的面頰也發著光,她周身都是活力,滿臉都是興奮,志翔不由自主的受她感染了。
「我可不知道什麼地方,可以找到馬來給你騎啊!」
「如果找得到,你會幫我找嗎?」她問,好奇的,深刻的看進他眼楮里去。「我會的!」他由衷的說。「只要我高興做的事,你都會帶我去做嗎?」
「事實就是如此!」他說︰「這幾天,我不是一直在帶你做你高興的事嗎?」她歪著頭想了想。「是的。可是,你肯為我請兩天假,不去上課嗎?」
他沉思了一下,搖搖頭。
「這不行!」「為什麼?」「上課對我很重要,」他慎重的、深思的說︰「我的前途,不止關系我一個人。我很難對你解釋,小荔子,我想,即使我解釋,你也很難了解。將來,如果我們有緣份做長久的朋友,或者有一天,你會明白的!」
「將來嗎?」丹荔酸酸的說︰「誰曉得將來的事呢?再過兩天我就走了!而且,」她聳聳肩︰「你焉知道我要你做我長久的朋友呢?」他怔了怔。「我是不知道。」他說。
「那麼,明天請假陪我!」她要求的。「我知道一個地方很好玩,可以當天去當天回來,我們去開普利島!」
他搖搖頭。「去龐貝古城?」他再搖搖頭。「去拿坡里?」他還是搖頭。「你……」她生氣的一跺腳。「你這個書呆子,畫呆子,雕刻呆子!你連人生都不會享受!」
「我不是不會,」他有些沉重的、傷感的說。「我是沒資格!」
她站住了,扶住他的手腕,她仔細的打量他的臉。
「你真的很窮嗎?」她問。
「那也不一定。」他說。
「我不懂。窮就窮,不窮就不窮,什麼叫不一定?」
「在金錢上,我或者很窮,」他深沉的說,想著志遠,高祖蔭,憶華,和自己的藝術生命。「可是,在思想、人格、感情、才氣上,我都很富有!」
「哦!」她眩惑的望著他。「你倒是很有自信呵!」
他不語,他的眼神相當堅定的對著她,她更眩惑了。
一陣馬蹄聲由遠處緩緩的馳來。得兒得兒的,很有韻律的,敲碎了那寂靜的夜。丹荔迅速的回過身子,一眼看到一輛空馬車,正慢慢的往這邊走來。那車夫手持著鞭子,坐在駕駛座上打盹。丹荔興奮的叫了起來︰
「馬來了!」「別胡鬧!」志翔說︰「那車夫不會把馬交給你的,而且,駕車的馬也不一定能騎!」
「那麼,我就去駕一駕車子!」
她奔向那馬車,志翔叫著︰
「小荔子,你瘋了!」「我生來就有一點兒瘋的!」她喊著,跑近那馬車。車夫被驚醒了,勒住了馬,他愕然的望著丹荔。丹荔不知對他說了些什麼,那車夫緩緩的搖頭,丹荔從口袋里取出一大把鈔票,塞進那車夫的手里。車夫呆了呆,對著手里的鈔票出神,然後,他們彼此商量了一下,那車夫就把馬鞭交給了她。自己坐到後面去遙控著馬韁。
「唷呵!」丹荔喊,躍上了駕駛座,拉住馬韁,她神采飛揚的轉頭望著志翔。「我是羅馬之神!我是女王!我是天使!」她一揮鞭子,馬放開蹄子,往前奔去。她控著馬韁,笑著,高揚著頭,風吹走了她的帽子,她不管,繼續奔馳著,月光灑在她身上,灑在馬身上,灑在那輛馬車上,一切美極了,像夢,像畫,像一首絕美的詩!她在街頭跑了一圈,繞回來,跳下馬車,她把馬韁交還給那迷惑的車夫。
車夫爬回了駕駛座,回頭對志翔說︰
「先生,你的愛人像個月光女神!」
月光女神!他第一次听到這名稱,帶著種感動的情緒,他望著那激動得滿臉發紅的丹荔。丹荔還在喘氣,眼珠黑幽幽的閃著光芒,含笑的望著他。
「知道嗎?小荔子?你真有一點瘋狂!」
「我知道。」她輕語,仍然含著笑,攀著他的手臂,笑眯眯的仰視著他。他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來,托著那尖尖的小下巴。
「知道嗎?」他的聲音沙啞。「你好美好美!」
她笑得更加醉人了。「那麼,陪我去開普利島嗎?」
他費力的和自己掙扎。
「哦,不行,除非你多留幾天,留到耶誕節,我有假期的時候。」「你不能為我請兩天假,卻要我為你留下來嗎?」她仍然在笑。「是的。」她臉上的笑容像變魔術一樣,倏然間消失無蹤。
「你以為你是亞蘭德倫?還是克林伊斯威特?」她轉身就向街上奔去。「小荔子!」他喊。「你最好想想清楚,」丹荔邊說邊走︰「不要把自己的價值估得太高了!」她伸手叫住一輛計程車。
「小荔子!」他追在後面喊︰「明天中午在老地方見!」
她回過頭來,又嫣然一笑。
「看我高不高興來!」她鑽進車子,絕塵而去。
第九章
太陽從窗口斜斜的射了進來。
志遠在床上翻了一個身,夜來的疲倦仍然緊壓在他的肩上、背上、手臂上,他渾身酸痛而四肢月兌力。或者,最近他是工作得太苦了,他模糊的想著,可是,志翔下學期的學費還要繳,家里還得寄點錢去……這兩天志翔用錢比較多,可能他已經對憶華展開攻勢了,男孩子一戀愛就要花錢。他必須再多賺一點,最好是早上也去加班……他的思想被客廳里一些輕微的音響所打斷了。睜開眼楮,他側耳傾听,有人在客廳里悄然走動,那父的衣聲是相當熟悉的。他看看手表,上午十一點,也該起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