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住口!」老人大喊。
「我偏不住口,我偏要說!他母親是個婊子,你以為這個人是你的兒子嗎?誰能證明?他根本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,一個婊子養的……」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老人顫抖著,扶著沙發站了起來,渾身抖成一團,臉色蒼白如死,他用手指著培華,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那培華像中了邪一般,仍然在大喊大叫著一些下流話。直到若塵撲過去,用手指死命的勒住了培華的脖子,才阻止了他的吼叫。同時,老人的身子一軟,就跌倒在地毯上了。雨薇趕了過去,一面扶住老人,一面尖聲的叫若塵︰「若塵!你放掉他!快來看你父親!若塵!快來!若塵!放掉他!」
若塵把培華狠力一推,推倒在地毯上,培華撫著脖子在那兒干噎。若塵趕到老人身邊來,雨薇正診過脈,蒼白著臉抬起頭來︰「打電話給黃醫生,快!」她喊,「我去拿針藥!」她站起身子,奔上樓去。
雹若塵立即跑到電話機邊去打電話,雨薇也飛快的跑了回來,再診視了一下,她嚷著說︰「若塵,叫黃醫生在醫院等!沒有時間了!你叫老趙開車來,我們要馬上把他送進醫院去!」
雹若塵放下電話,又跑了回來,他的面孔慘白︰「雨薇!你是說……」
「快!若塵,叫老趙開車來!讓老李來幫忙!李媽!老李!」
她揚著聲叫了起來。
立即,李媽,老李,翠蓮都趕了進來,一看這情形,大家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ど。若塵昏亂的站起身子,他轉身去看著培華,現在,那培華正縮成一團,躲在屋角,若塵向他一步一步的逼近,他就一寸一寸的往後縮。若塵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,眼楮瞪得那樣大,似乎要冒出火來。他的胸部劇烈的起伏著,鼻子里氣息咻咻,像野獸般的喘著氣。驀然間,他一下子撲過去,抓住培華胸前的衣服,把他像老鷹抓小雞般拎了起來,大吼著說︰「你殺了他了!你殺了他了!你這個畜牲!你這個沒有心肝的混蛋!你殺了他了!你殺了他了!」他發瘋般的搖撼著他的身子,發瘋般的大嚷︰「我也要殺掉你!我今天要殺掉你給他抵命!我非殺你不可……」
「若塵!」雨薇直著脖子叫︰「這是什ど時候了?你還去和他打架?若塵!你理智點!老李,你去把三少爺拉開!」
老李拉住了若塵的胳膊,也大嚷大叫著說︰「三少爺!你先把老爺抬上車子吧!我的腿不方便!三少爺!救命要緊呀!」
一句話提醒了若塵,他拋開了培華,再奔回到老人身邊來,李媽已經在旁邊擦眼淚,老人的身子是僵而直的,眼楮緊緊的閉著,若塵俯身抱起了他,感到他的身子那樣輕,若塵緊咬了一下嘴唇,臉色更白了。老趙已把車子開到門口來,他們簇擁著老人,雨薇上了車,吩咐老李和李媽留在風雨園,就和若塵一起守著老人,疾馳到醫院里去了。
老人立刻被送進了急救室,雨薇跟了進去,若塵卻依照規矩,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著。他燃起了一支煙,他一向沒有抽煙的習慣,只在心情最惡劣或最緊張時,才偶然抽一支。
餃著煙,他在那等候室中走來走去,走去走來,心中只是不斷的狂叫著︰「別死!爸爸!不能死!爸爸!尤其在這個時候!」在這個什ど時候呢?于是,他想起這許多年來,他們父子間的摩擦、爭執、仇視……而現在,他剛剛想盡一點人子之道,剛剛和他建立起父子間最深摯的那份感情,也剛剛才了解了他們父子間那份相似與相知的個性。「你不能死!爸爸!你千萬不能死!」他走向窗前,把額頭抵在窗欞上,心中在輾轉呼號︰「不要死!不要死!不要死!」
似乎等了一個世紀之久,急救室的門關著,醫生們不出來,連雨薇也不出來。可是,培中培華和思紋、美琦卻都拖兒帶女的來了,培華看到若塵,就躲到室內遠遠的一角,思紋人才跨進來,就已經尖著喉嚨在叫了︰「爸爸呢?他人在那兒?他老人家可不能死啊!」
若塵回過頭來,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,他的臉色那樣慘白,他的眼神那樣凌厲,使思紋嚇得慌忙縮住了嘴,同時,培中也對思紋低吼了一句︰「你安靜一點吧,少亂吼亂叫!」
他們大家都在長椅上坐了下來,大家都瞪視著急救室的門口,時間一分一秒的滑過去,滯重的、艱澀的滑過去,孩子們不耐煩了,凱凱說︰「媽,我要吃口香糖!」
「給你一個耳光吃呢!還口香糖!」思紋說,真的給了凱凱一個耳光。
「哇!」凱凱放聲大哭了起來。「我要口香糖!我要口香糖!」
「哭?哭我就打死你!」思紋扭住了凱凱的耳朵,一陣沒頭沒臉的亂打。凱凱哭得更大聲了,思紋也罵得更大聲,就在這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,急救室的門開了,人家都倏然間掉頭對門口望去,凱凱也忘記哭了,只是張大了嘴巴。從急救室里走出來的是雨薇,耿若塵迅速的迎了過去。雨薇臉色灰白,眼里含滿了淚水。
「若塵,」她低聲說︰「你父親剛剛去世了。」
「哎喲!爸爸呀!」思紋尖叫,立即放聲痛哭起來,頓時間,美琦、孩子們也都開始大哭,整間房子里充滿了哭聲,醫生也走出來了,培中培華迎上前去,一面擦眼淚,一面詢問詳情,房子里是一片悲切之色。
雹若塵卻沒有哭。
他沒有看他的哥哥們一眼,就掉轉了身子,慢慢的向門外走去,他孤獨的,沉重的邁著步子,消失在走廊里。雨薇愣了幾秒鐘,然後,她追了出去,一直追上了耿若塵,她在他身後叫︰「若塵!若塵!」
若塵自顧自的走著,穿出走廊,走出醫院的大門,他埋著頭,像個孤獨的游魂。淚水滑下了雨薇的面頰,她追過去,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︰「若塵,你別這樣,你哭一哭吧!」她說,喉中哽塞︰「若塵,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,你知道!」
「讓我去!」若塵粗聲說,掙月兌了她。「讓我去!」
「你要到那里去呢?」雨薇含淚問。
真的,到那里去呢?父親死了,風雨園還是他的家嗎?而今而後,何去何從?他站住了,回過頭來,他接觸到雨薇那對充滿了關切、熱愛、痛苦、與深情的眸子,這對眼楮把他從一個深深的、深深的冰窖中拉起來了,拉起來了。他看著她︰「在這世界上,我現在只有你了,雨薇。」他說。
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,她用手緊緊的挽住了他的腰,把他帶回醫院里去,在那兒,還有許多家屬該料理的事情。一面,她輕聲說︰「不止我,還有你父親,你永不會失去他的!」
他凝視她。
「是嗎?」他問。
「是的。」她肯定的說︰「死亡只能把人從我們身邊帶走,卻不能把人從我們心里帶走!」
他緊緊的攬住了她的肩。他不知道這小小的肩頭曾支持過多少病患的手,現在,這肩頭卻成了他最堅強的支柱。
葬禮已經過去了。
一切是按照朱正謀所出示的老人遺囑辦理的,不開吊,不舉行任何宗教儀式,不發訃聞,不通知親友,僅僅棺木一柩,黃土一坯,葬在北投後山,那兒,有若塵生母曉嘉的埋骨之所,他們合葬在一塊兒,像老人遺囑中的兩句話︰「生不能同居,死但求同穴。」那天,參加葬禮的除了家人外,只有朱正謀、唐經理,和江雨薇。當那泥土掩上了棺蓋,江雨薇才看到若塵掉下了第一滴眼淚,可是,他的嘴角卻在微笑,一面,嘴里喃喃的念著兩句詩︰「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關風與月!」江雨薇知道,他是在為他的父母終于合葬,感到欣慰,也感到辛酸。人,生不能相聚相守,死雖然同居一穴,但是,生者有知,死者何求呵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