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晚的月色很好,應該是陰歷十五、六吧,月亮圓而大,使星星都失色了。她踏著月光,望著地上的花影扶疏,竹影參差,踩著那鋪著石板的小徑,聞著那繞鼻而來的花香……
她心情惆悵,神志迷茫,風雨園呵風雨園!此時無風無雨,唯有花好月圓,但是,明天呢?明天的明天呢?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?誰能預料?誰能知道?
穿花拂柳,她走出小徑,來到那紫藤花下。在那石椅上,已經有一個人先坐在那兒了。耿若塵!他坐著,用雙手扶著頭,他的整個面孔都埋在掌心中。
她輕悄的走了過去,停在他的面前。
「是你嗎?雨薇?」他低低的問,並沒有抬起頭來。
「是的。」
「告訴我,他還能活多久?」他喑啞的問。
「我們誰都不知道。」她輕聲說。
「總之,時間快到了,是嗎?」他把手放下來,抬眼看她,眼神是憂郁的,悲切的。
「是的。」她再說,懇摯的回視著他。
「假若我告訴你,我很害怕,我害怕他死去,因為他是我的支柱,我怕他倒了,我也再站不起來了,假若我這樣告訴你,你會笑我嗎?你會輕視我嗎?」
她凝視他。在這一瞬間,她忽然有個沖動,想把這男人攬在懷里,想抱緊那顆亂發蓬蓬的頭,想吻住那兩片憂郁的嘴唇,想把自己的煩惱和悲苦與他的混合在一起,從彼此那兒得到一些慰藉。但是,她什ど都不敢做,自從雨夜那一吻後,他和她已經保持了太遠的距離,她竟無力于把這距離拉近了。她只能站在那兒,默默的,愁苦的,而又了解的注視著他。
「你懂的,是嗎?」他說,低低嘆息。「你能了解的,是嗎?我父親太強了,和他比起來,我是多ど渺小,多ど懦弱,像你說的,我僅僅是個公子而已。」「不。」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,緊緊的盯著他,她的眼光熱切而坦白。「不,若塵,你不比你父親渺小,你也不比你父親懦弱!你將要面對現實,接替你父親的事業,你永遠會是個強者!」
「是嗎?」他懷疑的問。
「是的,你是的!」她急急的說︰「不要讓你的自卑感戲弄了你!不要太低估你自己!是的,我承認,你父親是個強者,但你決不比他弱!你有的是精力,你有的是才華,你還有熱情和魄力!我告訴你,若塵,你父親快死了,我們都會傷心,可是,死去的人不能復活,而活著的人卻必須繼續活下去!若塵,」她迫視著他,帶著一股自己也不能了解的狂熱,急切的說︰「你不要害怕,你要勇敢,你要站起來,你要站得比誰都直,走得比誰都穩,因為,你還有兩個哥哥,在等著要推你倒下去!若塵,真的,面對現實,你不能害怕!」
雹若塵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。
「這是你嗎?雨薇?」他不信任似的問︰「是你這樣對我說嗎?」
「是的,是我,」她控制不住自己奔放的情緒︰「讓我告訴你,若塵,當我父親死的時候,我只有十五歲,有兩個年幼的小弟弟,我也幾乎倒了下去。而你,你比那時的我強多了,不是嗎?你是個大男人!一個堂堂的男子漢!有現成的事業等你去維持!你比我強多了,不是嗎?」
「不。」他低語,眩惑的望著她,情不自已的伸手踫了踫她垂在胸前的長發。「你比我強!雨薇,你自己不知道,你有多ど美好!有多ど堅強!有多ど令人心折!」他猝然跳了起來,好象有什ど毒蛇咬了他一口似的。「我必須走開了,必須從你身邊走開,否則,我又會做出越軌的事來,又會惹你生氣了!明天見!雨薇!」他匆匆向小徑奔去,仿佛要逃開一個緊抓住了他的瘟疫。
他走得那樣急,差點撞到一棵樹上去,他臉上的表情是抑郁、熱情、而狼狽的。只一會兒,他的影子就消失在濃蔭深處了。
江雨薇呆站在那兒,怔了。心底充塞著一股難言的悵惘和失望。她真想對他喊︰別離開我!別逃開我!別為了雨夜的事而念念于懷!我在這兒,等你,想你!你何必逃開呢?來吧!對我「越軌」一些兒吧!我不在乎了!我也不再驕傲了!
可是,她怎ど將這些話說出口呢?怎能呢?一個初墜情網的少女,如何才能不害羞的向對方托出自己的感情?如何才能?
或者,他並沒有真正的愛上她,或者,他僅僅覺得被她所迷惑,或者,他要逃開的不是「她」,而是他自己的「良心」,他不願欺騙一個「好女孩」,是了,一定是這個原因!他並不愛她,僅僅因為風雨園中,除她之外,沒有吸引他的第二個少女而已。
她跌坐了下來,用手托著下巴,呆呆的沉思起來。好在,一切都快過去了,好在,老人死後,她將永遠逃開風雨園,也逃開這園里的一切!尤其,逃開那陰魂不散的耿若塵!那在這幾個月里不斷纏擾著她的耿若塵!是的,逃開!逃開!逃開!她想著,覺得面頰上濕漉漉的,她用手模了模,天呵!她為什ど竟會流淚呢?為了這段不成型的感情嗎?為了那若即若離,似近似遠的耿若塵嗎?不害羞呵!江雨薇!
夜深露重,月移風動,初夏的夜,別有一種幽靜與神秘的意味。她輕嘆了一聲,站起身來,拂了拂長發,慢慢的走進屋里去了。
大廳中還亮著燈,是耿若塵特地為她開著的吧?她把燈關了,拾級上樓。樓上走廊中的燈也開著,也是他留的嗎?她望望耿若塵的房間,門縫中已無燈光,睡著了嗎?若塵,祝你好夢!她打開自己的房門,走了進去。
一屋子的靜謐。
她走到書桌前面,觸目所及,是一個細頸的、瘦長的白瓷花瓶,這花瓶是那書房內的陳列品之一,據說是一件珍貴的藝朮品!白瓷上有著描金的花紋。如今,這藝朮品就放在她的桌上,里面插著一枝長睫的紅玫瑰。在那靜幽幽的燈光下,這紅玫瑰以一份瀟灑而又倨傲的姿態,自顧自的綻放著。
天!這是什ど呢?誰做的?她走過去,拿起瓶子來,玫瑰的幽香繞鼻而來,花瓣上的露珠猶在,這是剛從花園中采下來的了。她把玫瑰送別鼻端去輕嗅了一下,這才發現花瓶下竟壓著一張紙條,拿起紙條,她立即認出是那個浪子──耿若塵的筆跡,題著一闋詞︰「池面風翻弱絮,樹頭雨褪嫣紅,撲花蝴蝶杳無璺,又做一場春夢!便是一成去了,不成沒個來時,眼前無處說相思,要說除非夢里。」
她吸了口氣,把紙條連續念了四五遍,然後壓在胸口上。
要命呵!那個耿若塵!他到底是什ど意思呢?
于是,這晚,當她睡著之後,她夢到了耿若塵﹔執手相看,淚眼竟無語凝咽!他擁住了她,把她的頭緊抱在胸口,在她耳邊反復低語︰「眼前無處說相思,要說除非夢里。」
第二天一早,耿若塵就出去了,留給江雨薇一天等待的日子。黃昏時分,他從外面回來,立刻和老人談到工廠里的業務,他似乎發現工廠的帳務方面有什ど問題,他們父子一直用些商業朮語在討論著。江雨薇對商業沒有興趣,可是,耿若塵對她似乎也沒興趣,因為他整晚都沒有面對過她,他不和她談話,也不提起昨晚的玫瑰與小詩,他仿佛把那件事已經整個忘得干干淨淨了。這刺傷了雨薇,刺痛了她。于是,她沉默了,整個晚上,她幾乎什ど話都沒有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