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快來了!這樣想著,她就覺得身上頗有點涼意,真的,今天太陽一直沒露面,早上的風是寒意深深的,她再看了看天,遠處的雲層堆積著,暗沉沉的。
「要下雨了!」
她自語著,算了算日子,本來嗎,已經是十二月初了。往年的這個時候,雨季都已經開始了,今年算是雨季來得特別晚,事實上,早就立過冬了!她走出小徑,那兒栽著一排玫瑰花,台灣的玫瑰似乎越到冬天開得越好,她走過去,摘下一枝紅玫瑰來。再走過去,就是那紫藤花架,她沒有走入花棚,而停留在那棵桂花樹前。桂花,已經沒有前一回那樣茂盛了,滿地都是黃色的花穗。她站著,陷入一份朦朦朧朧的沉思里。一陣寒風撲面而來,竟夾帶著幾絲細雨,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。那桂花在這陣寒風下一陣簌動,又飄下無數落花來。空中,有只鳥兒在嘹唳著,她仰起頭來,一對鳥兒正掠空飛過,而更多的雨絲墜在她的發上額前。
「好呀!」
有個聲音突然發自她的近處,她一驚,尋聲而視,這才發現,那紫藤花架下竟站著一個人,靠在那花棚的支柱上,他雙手插在口袋里,依然穿著他的牛仔夾克,雙目炯炯然的凝視著她。
她正想開口招呼,耿若塵嘆了口氣。
「很好的一幅畫面,」他說︰「像古人的詞︰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。」
她怔了怔,是的,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!前人寫詞,後人描景。天下之事,千古皆同!她看著他,他向她大踏步的走了過來。
「早。江小姐。」他說。
「早。耿先生。」她也說。
「不知道我的名字嗎?」他蹙蹙眉,「似乎必須我再介紹一遍?」
「那ど,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了?」她針鋒相對。「該我來自我介紹,是不是?」
「不要這樣,」耿若塵走近她,凝視著她的眼楮。「我們彼此都太熟悉了,是不是?熟到可以指著對方大罵的地步了,是不是?不用再對我介紹你自己,我早已領教過你的強悍。雨薇,雨中的薔薇,你有一個完全不符合你個性的名字,這名字對你而言,太柔弱了!」
又和他父親同一論調!但,他這篇坦白的話,卻使她的胸中一陣發熱,她知道自己的面孔必然發紅了。
「你也有個不符合你的名字,知道嗎?」她迎視著他︰「你驕傲得像一塊石頭,卻不像塵土呵!」
「說得好,」他點點頭,側目斜睨了她一眼。「你為什ど當了護士?」
「怎ど?」她不解的問︰「為什ど不能當護士?」
「你該去當律師,一個年輕漂亮、而口齒犀利的女律師,你一定會勝訴所有的案子!」
「是ど?」她笑笑。「誰會雇用我?」
「我會是你第一個客人!」
她笑了起來,他也笑了起來,一層融洽的氣氛開始在他們之間彌漫。細雨仍然在飄飛著,如輕粉般飄飄冉冉的落下來,綴在她的頭發上,綴在她的毛衣上。
「我很想告訴你一些我心里的話,雨薇,」他開了口,沉吟的低著頭,用腳踢弄著腳下的石塊。「關于那天我那小木屋里,你說的話。」
「哦,」她迅速的應了一聲,臉更紅了。「別提那天吧,好嗎?那天我很激動,我說了許多不應該說的話!」
「不!」他抬起眼楮來,正視她。「我用了四整天的時間來反復思索你所說的話。一開始,我承認我相當惱怒,但是,現在,我只能說﹔我謝謝你!」
她凝視著他的眼楮。
「是嗎?」她低問。
「是的。」他嚴肅的點點頭。「我曾經在外面流浪了四年,這四年,我消沉,我墮落,我頹廢,我怨天尤人,我憤世嫉俗,我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我,舉世皆我的敵人……」他聳聳肩。「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這種心情?」
「我想,我懂的。」她說,想起父親剛死的那段日子,債主的催逼,世人的嘲笑,姐弟三人的孤苦無依……那時,自己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?覺得命運乖蹇,舉世皆敵?所幸的,是那時自己必須站起來照顧兩個弟弟,沒有時間來怨天尤人,否則,焉知道自己不會成為一個小太妹?
「四年中,我從來沒有振作過,我過一天算一天,過一月算一月,過一年算一年,我懶得去工作,懶得找職業,我的生活,只靠寫寫罵人文章,或者,畫畫‘只配放在中山北路三流畫廊里騙騙外國人’的爛畫!」
她再一次臉紅。
「別提了!」她說︰「不要把那些話放在心上,我那時是安心想氣你,事實上,你的畫並不那樣惡劣……」
「何必再解釋?」耿若塵皺起眉頭,魯莽的打斷了她︰「你是對的!我那些抽象畫爛透了!連具象都還沒學到家,卻要去畫抽象!你猜為什ど?因為買畫的人十個有八個不懂得畫,因為我畫得容易,月兌手也容易!那不是我的事業,只是我謀生的工具而已。」
「可是,你如果安心畫,你可以畫得很好!」
「你又說對了!」他歪歪頭,仍然帶著他那股驕傲的氣質。
「像我父親說的,只要我安心做任何事,我都會做得很好!」
她深深的望著他。
「這以後,你又預備做什ど呢?」
他咬住嘴唇,沉思了一會兒。
「我還不知道,」他猶疑的說︰「我想,我不會在風雨園停留很久……」
「嗨!」她挑高了眉毛︰「我仿佛記得,你昨天才答應了你父親,從此,你不再流浪了。」
「但是,」他壓低了聲音︰「你告訴我的,他不會活很久了!你難道不認識我那兩個哥哥?等到父親歸天,我也就該走了!目前,我只是回家陪伴老父,讓他能……」他低語︰「愉快的度過這最後的一段時間。」
她以不贊成的眼光緊盯著他。
「慢慢來吧,」她說︰「我不認為你父親只需要你的‘陪伴’,他更需要的,是他生命的延續,與他事業的延續!」
「哦,」他驚愕的︰「你以為我可能……」
「我不以為什ど,」她打斷他,一陣寒意襲來,她猛的打了個噴嚏。「我只是覺得,你一輩子擺月兌不掉你的驕傲,當你的理智與驕傲相沖突的時候,你永遠選擇後者,而放棄前者。」
他盯住她。
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「或者,以後你會懂。」她笑笑,又打了個噴嚏。
他猛的驚覺過來︰「嗨,」他叫著說︰「雖然你是特別護士,但我看你並不見得會照顧自己呵!瞧,你的頭發都要滴下水來了!」他月兌下自己的夾克,披在她的肩上。「雨大起來了,我們該進屋里去了!」
真的,雨絲已經加大了,那寒風吹在臉上,尤其顯得凜冽。江雨薇拉緊了耿若塵的夾克,她說︰「我們跑進去吧!」
他們跑過了小徑,穿過了花園,繞過了噴水池,一下子沖進屋里。一進屋,江雨薇就慌忙收住了步子,因為,耿克毅正安靜的坐在沙發中,面對著他們。
「嗨,爸爸!」耿若塵愉快的叫︰「昨晚睡得好嗎?」
「很好,」老人說,銳利的看著他們。他的氣色良好而神情愉快。「外面在下雨嗎?」
「是的,」江雨薇把夾克還給耿若塵,呵了呵凍僵了的雙手。「這天氣說冷就冷了,今天起碼比昨天低了十度。」她看著老人︰「你應該多穿點!」
「你倒是應該先去把頭發弄弄干!」老人微笑的說。
「是的,」她笑應著︰「然後給你打針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