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能帶一本到房里去看嗎?」她迫切的問。
「當然。」老人說,深思的望著她。「這房里所有的書,你隨時可以拿去看,只要看完了,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。」
江雨薇奔到他面前來。
「我現在才知道,耿先生,」她喘著氣說︰「你真的有個大大的王國,你的財產,簡直是無法估計的!」
雹克毅微笑了一下,那笑容竟相當淒涼。
「我曾經很富有過,」他輕聲說,輕得她幾乎听不出來。
「但是,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。」
江雨薇不知他指的「失去」是什ど,她也無心再去追究,她太興奮于這意外的發現,竟使她無心去顧及這老人的心理狀況了。扶著老人,她送他走進了他的臥室,那是走廊左邊的第一間,寬敞、舒適,鋪著藍色的地毯,有同色的窗簾和床罩。一間藍色的房間,像湖水,像大海,像藍天!她走到窗前,向下看去,可以俯瞰台北市的萬家燈火,抬起頭來,可以看滿天的星光璀璨。天哪!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樣詩意的環境里!可是,當她回過頭來,卻一眼看到牆上的一幅字,寫著︰「夕陽低畫柳如煙,淡平川,斷腸天。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,怎得人如天上月,雖暫缺,有時圓。斷雲飛雨又經年,思淒然,淚涓涓。且做如今要見也無緣,因甚江頭來處雁,飛不到,小樓邊?」
她回頭看著耿克毅。研判的,深刻的望著他,似乎要在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龐上找尋一些什ど,終于,她慢吞吞的開了口︰「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,是不是?人也不可能永遠富有的,是不是?你確實失去過太多太多的東西,是不是?」
老人凝視著她,一語不發。半晌,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鈴。
「我叫翠蓮帶你到你房間里去。」他說。「晚餐以後,如果我高興,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,以滿足你那充滿了疑惑的好奇心。」
翠蓮來了。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間,走向斜對面的一間屋子,那是間純女性的房間,粉紅色的壁紙,純白色的化妝台、衣櫃、床頭幾、書桌、台燈……一切齊全,她無心來驚訝于自己房間的豪華,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,讓她驚訝的事物已經太多太多。她走向窗口,向下看,正好面對花園里的噴水池,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朧中,一粒粒的水珠,在夜色里閃爍著點點幽光。
「江小姐,你還需要什ど嗎?」翠蓮問。
「不,謝謝你。」
翠蓮走了。
第三章
江雨薇仍然佇立在窗口,看著下面的大理石像,看著遠處的山月模糊,傾听著鳥鳴蛙鼓,傾听著松濤竹籟。她一直佇立著,沉溺于一份朦朧的眩惑里。然後,她想起了手里緊握著的書本。把書拋在床上,她扭開了床頭的小燈,一張紙忽然從書本中輕飄飄的飄了出來,一直飄落到地毯上,她俯身拾起來,那是一張簡單的、速寫的人像,只有幾筆,卻勾勒得十分傳神,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來,畫中的人物是耿克毅,在畫像的旁邊,有一行已經模糊不清的鉛筆字,寫著︰「父親的畫像小兒若塵戲繪于一九六三年春」在晚餐的桌子上,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。因為耿克毅上下樓不太方便,這餐桌是設在二樓的大廳中的。廳上的燈幾乎完全亮著,經過特別設計的燈光一點也不刺目,相反的,卻顯得靜謐而溫柔。在這水紅色的光線下,老人的臉色看起來也比醫院中好多了,他面頰紅潤,而精神奕奕。
「你喜歡你的房間嗎?雨薇?」他問。
「對我而言,那是太豪華了!」江雨薇由衷的說,想著那柔軟的床,那漂亮的梳妝台,以及那專用的洗手間。「我一生從未住餅如此奢華的房子,即使是在我父親尚未破產時,我也沒住餅。」
「像你這樣的女孩子,是該有個好好的環境,讓你來看書,及做夢的。」老人溫和的說,打量著江雨薇,她已經換掉了那件討厭的護士衣,現在,她穿的是件套頭高領的黑色毛衣,和一條紅色的長褲。衣服是陳舊的,樣子也不時髦了,但,卻依然美妙的襯托出她那年輕而勻稱的身段。
「做夢?」江雨薇淡淡一笑。「你怎ど知道我是愛做夢的那種女孩子?」
「在你這年齡,不分男女,都愛做夢。這是做夢的年齡,當我像你這樣年輕時,我也愛做夢。」
江雨薇的眼楮暗淡了一下。
「哎,我想我是太忙了,忙得沒有時間來做夢了!這些年來,我唯一的夢想,只是如何讓兩個弟弟吃飽,如何能按期繳出他們的學費。」
「現在,你該可以喘口氣了,」老人深思的望著她,拿起一瓶紅酒,注滿了她面前的一個高腳的小玻璃杯。「只要我活得長一點,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點,不是嗎?來,讓我們為了我的‘長壽’喝一杯吧!」
「不行!」江雨薇阻止的說︰「你不能喝酒!」
「幫幫忙,這只是葡萄酒呀!」老人說︰「暫時忘掉你特別護士的身分吧!來,為了歡迎你,為了祝賀我還沒死,為了──預祝你的未來,干了這杯!」
「我是從不喝酒的。」
「那ど,從今天,你開始喝了!」
「好吧!」江雨薇甩了甩長發︰「僅此一杯!」她和老人踫了杯子︰「為了──你的健康,更為了──你的快樂!」她一仰頭,咕嘟一聲喝干了面前的杯子。
老人瞪視著她︰「天哪,你真是第一次喝酒!」
「我說過的嗎!」
老人微笑了,他啜了一口酒,開始吃起飯來。江雨薇望著餐桌,四菜一湯,精致玲瓏,她吃了一筷子魚香肉絲,竟是道地的四川菜!她笑笑,說︰「我以為你是北方人!」
「我是的,但是我愛吃南方菜,李媽是個好廚子,她能做出南北各種的口味,還可以同時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。以前,當我們家熱鬧的時候,有一天招待四五十個客人的時候,所有的菜,全是李媽一手包辦!」
「為什ど現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?」江雨薇問,她無法想象,假如沒有她,這老人孤獨一人進餐的情形。
「自從……」他再啜了口酒,面色蕭索,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了。「自從他走了之後,家里就不再熱鬧了。」
她盯著面前這老人。
「何不把‘他’找回來?」她用穩定的聲音問。
他驚跳,筷子當的一聲掉在桌子上,他的目光尖銳的捕捉了她的,他的聲音冰冷而顫抖︰「你在說什ど?把誰找回來?」
「你的兒子,耿先生。」她說,在他那凶惡的眼光下,不自禁的有些顫栗,但是,她那對勇敢的眸子,卻毫不退縮的迎視著他。
「我的兒子」他怒聲的咆哮︰「難道你沒看過我那兩個寶貝兒子?他們除了千方百計從我身上挖錢之外,還會做什ど?把他們弄回來,好讓我早一點斷氣嗎?」「我說的不是他們,」江雨薇輕聲的說︰「是你另外一個兒子。」
「另外一個兒子?」他瞪大了眼楮︰「你在說些什ど鬼話?」
「不是鬼話,」她低語,聲音清晰。「你那個最心愛的兒子──若塵。」
這名字一經吐出了口,她知道就無法收回來了。但是,室內驟然變得那樣寂靜起來,靜得可以听到窗外的風聲,可以听到遠處的汽笛,可以听到樓下自鳴鐘的滴答,還可以听到彼此那沉重的呼吸聲。江雨薇緊張的望著餐桌,她猜想自己已經造成了一個不可挽救的錯誤,她不敢去看那老人,不敢移動身子,這死樣的寂靜震懾住了她,她覺得背脊發冷而手心冒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