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不相信我,」她喃喃的說著,臉上一片被傷害後的沮喪。「沒關系,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,我要走了!」她試著站起身來。
「慢著!」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,盯著她︰「你殺了誰?」
「我的丈夫。」
「你的丈夫?!」他低嘆︰「真是越來越離奇了!」
「我實在受不了了,所以我殺了他,」她靜靜的說,溫柔、沉靜,而不苟言笑的。「他不該這樣對待我,為了他,我什ど都放棄了,父母、家庭、前途……統統放棄了!大家都說他是小流氓,只有我認為他是天才,父母為了他和我斷絕關系,我不管,朋友們不理我,我也不管,我跟定了他,嫁定了他。雖然他沒有錢,我不在乎,我為他做牛做馬做奴隸都可以,事實上,我也真的為他做牛做馬做奴隸。雖然,結婚以前,我是嬌小姐,大家都說我會成為一個作家或音樂家的。」她停了下來,眼底一片淒苦,搖搖頭,她低語︰「不說了,你不了解的。」
「說下去!」他命令的,緊緊的盯著她,逐漸發現事情有真實性的可能了。「說下去!你為什ど殺他?怎樣殺的?」
「他吹小喇叭,他在樂隊里吹小喇叭,他真的吹得很好,非常好,他是個天才!」她嘆息,臉上充滿了崇拜與惋惜。
「如果他好好干,也許有一天他會比阿姆斯特朗還有名。但他太愛酒,太多的借口說他不能工作。不過,這都沒關系,他不工作,我可以工作養活他,他喝醉了,頂多打打我出氣,這都沒關系,他打我罵我都沒關系,我一點也不怪他,一點也不……」她望著燈,眼光定定的,聲音單調、刻板,而空洞,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︰「我可以忍受他打我罵我,只要他愛我,我什ど都可以忍受。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,賺錢給他買酒喝,我不會抱怨,我從不抱怨……但他不該欺騙我,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。你知道,他和一個舞女同居了,他瞞著我和一個舞女同居了。今晚,我曾求他,跪在地上求他,只要他肯放棄那個舞女,我不會怪他的,我完全不會怪他的,只要他肯放棄那個舞女。但他說他不再愛我了,他叫我滾開,說我使他厭煩,說我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,早就讓他厭倦了……他說他愛那個舞女,不愛我,根本不愛我,根本不愛……」她搖搖頭,聲音更空洞了︰「我跪在那兒哭,他不理我,他去喝他的酒,一面喝,一面罵,我就跪在那兒哭,一直哭,一直哭……然後,我不哭了,我坐在地上發呆,好久好久之後,他睡著了,他喝了酒,常常就像那樣睡得像個死人似的。我站在床邊看著他,看了很久,然後我到廚房里去,拿了一個醬油瓶子,我走出來,對準他的頭打下去,我看到血花濺開來,他叫了一聲,我不允許他有爬起來的機會,就再打下去,一直打,一直打……打得他不再動了,然後,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臉,換了衣服,我就出來了,我直接走到天星碼頭等渡輪,我要跳海。」
她停止了敘述,眼楮仍然注視著那盞小燈,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撥弄著。俞慕槐不再發笑了,他笑不出來了。深深的望著面前那張年輕而細致的臉龐,好半天,他才低沉的問︰「你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?」
她振作了一下,抬起頭來,直視著他。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。
「我必須殺他,」她說,莊重而嚴肅的。「他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。」
俞慕槐咬住了嘴唇,一種職業的本能告訴了他,這事是真的了!他的心沉了下去,一陣寒意從他背脊上往上爬,再迅速的擴展到他的四肢去,雖然置身在暖氣充分的室內,他卻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。他發現,他這個麻煩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!望著面前的少女,現在,這張年輕的臉龐那ど平靜,平靜得近乎麻木。他訪問過不少的凶殺案,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凶手,這卻是第一次,他被一張凶手的面孔所撼動,因為,他忽然讀出了在這張平靜的面孔下,掩藏著一顆受創多ど嚴重的心靈!
「喂,告訴我,」他艱澀的開了口︰「你是從家里直接走出來的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──斷定他已經死掉了嗎?」
她困惑的瞅著他。
「我不知道,但他不再動了。」
「沒有人跟你們一起住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你們住的是怎樣的屋子?」
「是公寓,在十二樓上,很小,很便宜,我們沒有錢租大房子。」
「沒有人听到你們吵鬧嗎?」
「我不知道,我們常常吵鬧的,從沒有人管,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。」
「但是,他也可能沒有死,是不是?」他俯向她,有些緊張的問。
「我想……」她遲疑的回答︰「是的。」
他沉思了片刻,眉頭緊緊的鎖在一起。
「听著,」他說,盯著她︰「你必須找人去救他!」
她搖搖頭。
「不,沒有用了。」
「你會被關進牢里去,你知道嗎?」他冒火的說。
「我跳海。」她簡單的說。
「你跳海!」他惱怒的叫,「跳海那ど容易嗎?那你剛剛怎ど不跳呢?」
她愁苦的望著他。
「你不讓我跳呀!」她說,可憐兮兮的。
「听著,」他忍耐的望著她︰「告訴我你父母的電話號碼,我們打電話給你父母。」
她再搖搖頭。
「沒有用,他們去年就搬到美國去了。」
「你的朋友呢?親戚呢?有誰可以幫忙?」
「沒有,我在香港只有他,什ど親人都沒有!」
「那ど,他的朋友呢?」他叫著︰「那個舞女的電話呢?」
「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廳,藝名叫做梅芳。」
「小巴黎舞廳在香港還是九龍?」
「香港。」
「好,那我們打電話找這舞女去!」
「你會嚇壞她!」她呆呆的說。
「嚇壞她!」他輕哼了一聲︰「你真……」他說不下去了,她看起來又孤獨又無助又淒惶,那種「淒慘」的感覺又控制住了他,他拍了拍她的手,低嘆了一聲,說︰「听著,我既然踫到了你,又知道了這件事,我必須幫助你,我不會害你,你懂嗎?我們找人去你家里看看,或者,他只受了一點輕傷,或者,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嚴重,你懂嗎?懂嗎?」
她點點頭,順從而被動的望著他。
他站起身來︰「我去查電話號碼,打電話。」
她再點點頭,也站起身來。
「你去哪兒?」他問。
「去一下洗手間。」她低聲說。
「好,我去打電話。」
他走到櫃台前,那兒有公用電話和電話號碼簿。翻開電話號碼簿,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廳的電話號碼,正要撥號,他卻忽然想起,他怎ど說呢?他連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!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,他怎ど跟那舞女說呢?轉過身子,他在人叢中找尋她,必須再問清楚一點才行!
有對男女從他身邊擠過去,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著。暗淡的燈光,擾人的音樂,氤氳的煙霧,和那醉沉沉的空氣!……
他踮高腳尖,找尋她,但她不在位子上,或者,她還沒有從洗手間回來。不管她!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說!還是救人要緊!
如果那丈夫還沒死,這少女頂多只能被控一個傷害罪……他撥了號,操起了生硬的廣東話,找那個梅芳,但是,對方肯定的答復卻使他驚愕了︰「梅芳?我們這兒從沒有一個叫梅芳的小姐!不會弄錯,絕對沒有!什ど?本名叫梅芳的也沒有!謗本沒有!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?先生,你開玩笑嗎?沒有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