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巧巧,巧巧!你三番五次的尋死,逼得我非現形不可了!」
她驚喜若狂,凱凱,那是凱凱呵!
「凱凱,是你?真是你?」
她驟然回頭,星光下,一切看得十分清楚,哪兒是凱凱?那是一張扭曲的,丑陋的,可怖的,遍是疤痕的鬼臉,正面對著她!她「啊!」的大聲驚呼,頓時暈倒了過去。
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她醒來了。
是個惡夢嗎?她不知道。睜開眼楮,滿窗的陽光照射著屋子,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,白夫人坐在她的身邊。不勝愁苦,不勝擔憂的看著她。「哦!」她軟弱的說︰「我怎麼了?」
「你暈倒了。」白夫人說,神色慘淡,語氣含糊︰「我們在落月軒的古井旁邊發現了你,你怎麼跑到那鬧鬼的地方去了呢?我不是告訴過你那兒不能去的嗎?是不是闖著什麼鬼了?」
巧蘭凝視著白夫人,她內心那扇記憶的門在慢慢的打開,昨夜發生的一切在一點一滴的重現。茉莉花香,燈籠,禁門,落月軒,嘆息聲,古井,抱住她的手,凱凱的呼喊,和那張鬼臉!她回憶著,思索著,凝想著,終于,她咬緊牙,痛楚的閉上了眼楮,淚珠沿著眼角溢了出來,很快的流到枕上去。白夫人伸出手來,用羅帕輕輕的拭去了她的淚,憂愁而憐惜的說︰「你到底怎麼了?巧蘭?你被什麼東西嚇著了,是不是?別放在心上,那是個鬧鬼的院子呀!」
「不!」巧蘭好虛弱好虛弱的說。睜開眼楮來,她淚霧迷蒙的瞅著她的婆婆,唇邊竟浮起一個似悲似喜的笑容,慢吞吞的,她說︰「我哭,不是因為被嚇著了,是因為我現在才明白,我竟然那樣傻!放在我面前的事實,我居然看不清楚,而去相信那些無稽的鬼話!」
「巧蘭!你在說些什麼?」白夫人驚惶的問。
「我明白了,我一切都明白了!一直到現在,我才想通了這所有的事情!我傻得像一塊木頭!」
「巧蘭,我不懂你在說什麼?」
「您懂的,媽,您完全懂!」巧蘭從床上坐了起來,目光清亮而深湛的盯著白夫人,淚水仍然在她眼中閃亮,但是,她臉上卻逐漸綻放出一份嶄新的光彩來。她的聲音提高了,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激情。「您懂,公公懂,佣人們懂,我父母也懂,被隱瞞的只有我和繡錦紫煙而已!您們利用了落月軒那幢鬼屋,利用了我天生怕鬼的膽小癥!事實上,那落月軒或者以前曾鬧過鬼,但是,現在,那兩扇禁門里關的不是鬼魂,卻是我那可憐的,被燒壞了臉的丈夫!」
「啊!巧蘭!」白夫人驚呼著。
「是嗎?是嗎?是嗎?」巧蘭激動的叫著。「你們千方百計的隱瞞我,欺騙我,包括凱凱在內!你們要我相信他已經死了!要我死了心好改嫁,因為他已不再英俊蕭灑,你們就以為我會厭惡他了!你們把我看得何等淺薄呀!」
「啊!巧蘭!」白夫人再喊了一聲。
「偏偏我不死心,偏偏我不肯改嫁,」巧蘭繼續說,語音激動而呼吸急促︰「于是,你們讓我嫁給一道靈牌,以為我會熬不過那寂寞的歲月而變節,是嗎?是嗎?」
「巧蘭!」白夫人再叫,淚珠涌進了眼眶。
「你們設計好了一套完美的計謀,告訴我不能走進落月軒那兩扇禁門,你們根本知道我以前來過寒松園,知道我怕那兩扇禁門!」她一連串的喊︰「但是,凱凱卻不能忍耐不來見我,新婚之夜,我並不孤獨,我的新郎始終就在窗外!這也是為什麼我常听到嘆息,為什麼深夜里,有人潛進我的室內,幫我蓋衣,題字留詩!那不是鬼魂!那是人,是活生生的人,是凱凱!對嗎?對嗎?對嗎?」她力竭聲嘶的追問著。
「哦,巧蘭,我還能怎麼說呢?」白夫人淚痕滿面,語不成聲。「這不是我們的意思,是元凱呀!當他發現自己被燒成那個樣子,他就叫著求著要我們告訴你,他已經死了!他認為他再也配不上你,他自慚形穢,他怕毀了你,他苦苦的哀求我們,不要讓你再見到他!要你另嫁一門好夫婿。巧蘭,巧蘭,像你這樣的蕙質蘭心,還不能了解他那份愛之深而惜之切的心情嗎?」「我了解,」巧蘭的眼楮深幽幽的,像兩潭無底的深水。「是他不了解我!不了解我的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,而不是系在他的臉上!」她頓了頓,咬咬嘴唇︰「現在,一切都明白了!那麼,我病中所听到的聲音並不是夢了?」
「是的,我們遣開了人,讓他躲在你的床後,讓他對你說話,你病了。他比你更難過呀!」
「那麼,昨夜他始終跟在我身後了?所以,他能及時救了我!那盞引我進去的燈籠……哦!」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︰「是送東西進去的丫環了?」
白夫人默然不語,靜靜的瞅著她。
「哦!」巧蘭轉動著眼珠,忽然,她所有的精神都回來了,集中了。也忽然,她才真正相信了擺在自己面前的事實!猛的掀開了棉被,她跳下床,眼楮閃著光,呼吸急促,喘著氣說︰「媽呀,現在,還等什麼呢?你們可以讓我和我的丈夫見面了嗎?」「他不敢見你呀,昨夜,他已經把你嚇暈了。」
「我不會再暈倒了!」巧蘭說︰「沒有事情再可以讓我暈倒了!只要他活著!」「那麼,去吧!去見他吧!」白夫人淚流滿面,卻不能自已的笑著︰「但是,見他之前,你必須知道,他不止臉燒壞了,而且……」「還跛了一條腿!」「你怎麼知道?」「紫煙曾看到一個影子,‘跳’出竹林,事實上,他只是跛著走出來的。」「你還有勇氣去見他嗎?」白夫人問。
「他依然是凱凱,不是嗎?」巧蘭閃耀著滿臉的光彩回答。
「是的,他依然是凱凱。」白夫人凝視著她的兒媳婦,慢慢的說︰「他在落月軒的小書齋里,是一進門右手的第二間。他正等著我去把你的情形告訴他,他經常這樣等我去告訴他你的消息。我想,或者,你願意現在自己去告訴他?他一定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。」巧蘭整了整衣裳,扶了扶鬢發,沒有帶任何一個丫環,她走出了微雨軒。堅定的,穩重的,她的步子踏實的踏在那小徑上,走過去,走過去,走過去……穿過一重門,又一重門,繞過一個園子,又一個園子……依稀仿佛,她又回到了童年,凱凱牽著她的手,正走向那兩扇禁門……
「怕什麼?有我呢!我會保護你!」
誰說過的?凱凱!不是嗎?她不會再怕了,這一生,她不會再怕什麼了!有他呢!凱凱!
她加快了腳步,向前走,向前走……然後,她停在那兩扇禁門前面。門闔著,門里關著的是什麼呢?一個世界?一個愛的世界?她伸出手去,緩緩的,鄭重的,興奮的,卻又嚴肅的推開了那兩扇禁門。一陣茉莉花香包圍著她,玫瑰盛開著,陽光滿院,而繁花似錦。抬起頭來,她對那右邊第二間的小書齋望過去,在那窗前,有個孤獨的人影正呆呆的里盼著……
「一個好園子,我將把新房設在這落月軒里。」
巧蘭模糊的想著,望著那窗前的人影。然後,毫不思索,毫不猶疑的,她喜悅而堅定的奔進了那兩扇禁門。
一九七一年七月十日午後
于台北
—全書完—
寫于「湮沒的傳奇」之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