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所以,爺,」江福拭著淚說︰「您不用去看她了,只請您幫忙賃棟好點的房子,讓她能過得舒服一點吧!」
何夢白沉默了好一會兒,然後,他從椅子里跳了起來,堅決而果斷的說︰「走吧!江福,別多說了,帶我看你們小姐去!」
五
沒有帶任何一個僕人,只和江福分別的騎著兩匹馬,何夢白來到了那個像貧民窟般的陋巷里,然後,置身在那大雜院中所分租出來的一間小屋里了。
屋中除了木板凳子和桌子之外,四壁蕭條,一無所有,房里光線黝暗,空氣混濁。初初走進房間,何夢白根本沒發現那悄悄的坐在屋角中的江冰梅,直到江福走過去喊了一聲︰
「小姐,有客人來了!」
何夢白才那樣大吃了一驚,愕然的瞪視著屋角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。江冰梅蜷縮在一張椅子中,頭發長長的束在腦後,形容枯槁,面黃肌瘦,雙目黯然無光,臉上毫無表情,呆呆的坐在那兒像一尊古墳里掘出來的石像。一件破舊的麻布衣服裹著她,沒有釵環,沒有首飾,沒有一切,她再也不是梅花林里那個嬌怯美麗的女子了,她只是一具活尸!
何夢白怔住了,震驚得無法說話了。一個丫環趕了過來,跪在地下說︰「小婢翠娥給何大爺磕頭!」
何夢白稍稍的恢復了一些神志,他看著那丫頭,雖然也是衣衫襤褸,面容憔悴,但他仍然認得出她就是那天在梅園中所見過的丫頭。他吸了口氣,喉中哽塞的說︰
「起來吧!翠娥。」翠娥起來了。何夢白重新看著江冰梅。
「她這副樣子已經多久了?」他終于問。
「差不多兩年了。」翠娥說。
「兩年!」何夢白低呼。「你們就過這樣的日子嗎?」
「是的,爺。」何夢白閉上眼楮,痛楚的搖了搖頭。睜開眼楮,他深深的注視著江冰梅,走了過去,他試著對她說話︰
「姑娘,你還記得我嗎?」
江冰梅毫無反應。「姑娘,你還記得閑雲寺的梅花嗎?」
江冰梅恍若未聞,連睫毛都沒有抬一下。
何夢白咬了咬牙,知道自己是在做徒勞的嘗試,轉開了頭,他看到翠娥正在悄悄拭淚。他略一沉思,就朗聲的喊︰
「江福!」「是的,爺!」「我要馬上做一件事,你必須明白,這不是講規矩避嫌疑的時候,我要你們立即遷到我的府里去!」
「哦,爺。」江福遲疑的喊。
「我府中有一個小樓,又安靜又舒服,你們即日給我搬進去,這兒有二十兩銀子,你馬上去給你小姐和你們買些衣服釵環。住進去之後,我才能延醫診治,你小姐的病不是絕癥,我相信治得好!」「哦,爺!老天爺保佑你的好心!」江福大喜過望,忍不住彬下了,淚流滿面,翠娥也哭泣著跪下去了。只有江冰梅,仍然朵呆的坐著,不聞,不看,眼楮直直的瞪著前方。
三天之後,江冰梅遷進了何府的小樓中,這小樓在府中的花園里,自成一個單位,五間明亮整潔、精致玲瓏的房子。何夢白又買了好幾個丫頭老媽子來侍候江冰梅。同時請了醫生,服藥治療。每天早晚,何夢白都會到這小樓中來探視江冰梅,噓寒問暖,照顧得無微不至。
時間慢慢的過去,江冰梅始終沒有恢復神志。但是,由于醫藥的幫助和食物的調養,她卻逐漸豐腴了起來。她的面頰紅潤了,頭發光澤了,眼楮明亮了……一天天的過去,她就一天比一天美麗。翠娥每日幫她細心的梳妝,細心的穿戴,她雖依然不言不語,卻慢慢的懂得用眼楮看人了。有時,當何夢白來探視她時,她會那樣默默的瞅著他,竟使他不能不充滿了滿懷感動的情緒。他深信,在她那意識的底層,仍然潛伏著她原有的熱情,他所需要的,是喚醒她那沉睡的意識。
于是,這一天終于來了。
江冰梅搬進何府已經半年了,她進來時是夏季,轉瞬就到了冬天了。何府的花園中,種滿了梅花,這天早上,何夢白就注意到有一枝白梅先開了。早朝之後,他回到府中,換了便服,走到花園,那白梅的一股細細清香,直入鼻中,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閑雲寺中的白梅,溪邊的白梅,橋頭的白梅,和那墜入懷中的一枝白梅!他心里怦然而動,禁不住伸手摘下那枝白梅來,拿著那梅花,他走進了江冰梅的房間。
江冰梅已被翠娥打扮得齊齊整整,坐在廊前曬太陽。她的面頰被陽光染紅了,眼楮在陽光下閃著光采,那細膩的肌膚,那姣柔的面貌,她已和半年前判若兩人了。她穿著件白緞的小襖,系著水紅色的裙子,罩著水紅色繡花背心,外面披著白孤皮斗篷,乍然一看,宛然又是那日站在橋頭的江冰梅!何夢白心中又怦然一動,大踏步的走上前去,他把那枝白梅輕輕的放進了她的懷中,說︰
「記得那枝白梅花嗎?」
江冰梅猛的一震,她的目光迅速的被那枝白梅所吸引了,好半天,她就那樣瞪視著那枝白梅,一動也不動。然後,她怯怯的,怯怯的,用手去輕觸那白梅,再悄悄的抬起眼楮,悄悄的注視著何夢白。這種表情和舉動使何夢白振奮了,把握住了這個機會,他迅速的說︰
「記得我嗎?記得閑雲寺的白梅嗎?記得那小溪和小木橋嗎?」江冰梅瞅著他,眼底露出一股無助的、苦惱的、思索的神情來。「哦!」何夢白突然想起一件東西來,從懷中掏出了那個跟隨了他已經若干年的繡荷包,他把那荷包拋在她的膝上,說︰「那麼,可記得這荷包嗎?」
江冰梅俯首看著那荷包,于是,像奇跡一般,她猛的發出一聲輕呼,驟然間開了口︰
「是那個荷包呀!」「是的,是那個荷包!」何夢白急急的說,拾起荷包,舉在她的眼前︰「你看看!就是你那個荷包,繡著一枝白梅花的荷包,許多年前,你用它來周濟一個窮秀才的荷包!記得嗎?想想看!想想看!」「哦!」江冰梅的眼珠轉動著,如大夢方醒般瞪著何夢白,接著,她就從椅子中直跳起來,嚷著說︰「那幅畫!我那幅畫呢?」「那幅畫一直跟著你,正如同這荷包一直跟著我呀!」何夢白說,由于歡喜,眼里竟充滿了淚。扶著江冰梅的手腕,他把她帶進屋中,在屋里的牆壁上,那幅「寒梅雪艷圖」中的女子,正默默的瞅著他們呢!
筆事寫到這兒應該結束了,剩下來的,都是一些必定的事情,一些你我都知道的事情。團聚,婚姻,男女主角共度了一大段美好的人生!是的,這就是人類的故事,一些偶然,一些奇遇,一些難以置信的緣份,構成不同的故事,不同的結果。正像淨修法師所說︰
「人生際遇,皆有天定,有時,說是有緣卻無緣,又有時,說是無緣卻有緣!生命都是這樣的。」
生命都是這樣的,你信嗎?
一九七一年五月三日夜
于台北
禁門
前言
在說這個故事之前,我們必須回溯到那個久遠以前的年代,去盡力了解那個時代的風俗、習慣、忠孝節義的思想,以及那時候人們所畏懼的事物和傳說。
那時候的人們怕鬼,怕狐,怕神,他們相信一切神鬼狐的存在。那時候的人們怕火,因為大部分的建築都是木造,一旦失火,就不可收拾,家破人亡,常因一炬。因此,上一篇的「畫梅記」中,我曾提到火,這兒,我要說另外一個有關于火的故事。那時候的人們崇尚節義,他們提倡「忠臣不效二主,烈女不事二夫」的思想。關于忠臣及烈女的故事,不知有多多少少,至今仍膾灸人口。于是,鬼、火,及一個烈女的一份純真的戀情,就造成了我今天要說的這個故事,這個神秘而離奇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