狄世謙驚跳了起來。「你媽答應了?」「還沒呢,但是,我媽答應了人家,要我明天陪他們去游湖呢!」「不要去!」狄世謙命令似的說,又緊握了她一下,握得她的手發痛。「我能不去嗎?」浣青哀婉的說。
狄世謙閉了一下眼楮,放開了握著浣青的手,他轉過頭去,面對著窗子,用手支著頭,悶悶的發起呆來。
浣青站起身子,繞到狄世謙身後,把雙手放在狄世謙的肩上,她柔聲的說︰「算了,我們別為這些事煩惱吧,何必耽誤眼前的歡樂呢?你瞧,窗子都發白了。」是的,春宵苦短,良辰易逝,那窗紙已隱隱泛白,遠處也已傳來雞啼之聲。狄世謙站起身子,攬著浣青,走到書桌邊去,一眼看到桌上的詩箋,他高興的說︰
「你寫了些什麼?」「不好,亂寫的!」浣青臉紅了,要搶,狄世謙早奪入手中,湊到燭光下去看,只見上面也是一闋詞︰
「花謝花開幾度,雨聲滴碎深更,寒燈挑盡夢不成,漸見曙光微醒。
心事有誰知我?年來瘦骨輕盈。燈紅酒綠俱無憑,寂寞小樓孤影!」
狄世謙看完,再看浣青。一時感慨萬千,滿月復柔情,難以言表,忍不住在書桌前坐下來,說︰
「讓我和你一闋!」提起筆來,他在那闋後面,一揮而就的寫︰
「相見方知恨晚,雙雙立盡深更,千言萬語訴難成,一任小城漸醒。
低問傷心底事?含愁淚眼盈盈。山盟莫道太無憑,願結人間仙影!」
浣青看著他寫,等他寫完,抬起頭來,他們四目相矚,兩手相握,無數柔情,都在兩人的目光中。終于,浣青低喊了一聲,投身在狄世謙的懷里,他緊緊的攬住了她,攬得那樣緊,似乎這一生一世,也不想再放開她了。
三
春天在風風雨雨中過去了。
對浣青而言,這一個春天過得特別快,也過得特別慢。喜悅中和著哀愁,歡樂中摻著痛苦,一生沒有經歷過的酸甜苦辣,都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里嘗遍了。日子在燈紅酒綠中消逝,也在倚門等待中消逝。日升日沉,朝朝暮暮,她期待著,她熱盼著;他來了,她又喜又悲,他去了,她神魂失據。而前途呢?狄世謙真能把她娶進門嗎?誰也不知道。
這天黃昏,她倚欄而立,窗外細雨霏微,暮靄蒼茫。遠眺西湖,波光隱約,山影迷蒙。她不禁想起前人的詞句︰「春愁一段來無影,著人似醉昏難醒,煙雨濕欄干,杏花驚蟄寒。睡壺敲欲破,絕叫憑誰和?今夜欠添衣,那人知不知?」是的,今夜欠添衣,那人知不知?狄世謙已經有五天沒有來過了。五天,多漫長的日子!她拒絕了多少的應酬,得罪了多少的客人,看盡了養母多少的臉色……等待,等待,等待……只是等待!偶爾出去應酬一次,心里牽腸掛肚的,只怕他來了,總是匆匆告辭,而他,卻沒有來!
今天會來嗎?這一刻會來嗎?或者已到了門口呢!或者就會進房了呢?但是,沒有,沒有!一切靜悄悄,他沒有來,他大概已把她忘了,像他那種世家公子,怎會看上她這歡場之女?他只是一時尋歡作樂,逢場作戲而已!可是……不,不,他不是那種人,他不是那樣的薄幸人!他對她是多麼的一往情深呵!他不會忘了她,決不會!她心里就這樣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,這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呵!最後,所有的念頭都匯成了一股強烈的、內心的呼號︰來吧!來吧!世謙,求你來吧!珠簾呼啦啦的一響,她猛的一震,是他來了嗎?回過頭去,心就沉進了地底,不,不是他,只是丫頭珮兒。失望使她的心抽緊,而在滴著血了。
「小姐,」珮兒掀開珠簾,走到欄干邊來,滿臉笑吟吟的。「狄少爺……」「來了嗎?」浣青急急的問,心髒又加速了跳動,血液也加速了運行。「怎麼不請進來呢?」
「哦,不是的,小姐。」珮兒搖搖頭說︰「不是狄少爺,只是他的童兒靖兒來了,他說他們少爺派他來說一聲,要過兩天才能來看你,問你好不好?要你保重點兒。」
「哦,是靖兒?」浣青雖失望,卻也有份安慰,總之,他還沒有遺忘了她。知道靖兒是狄世謙的心月復,她說︰「靖兒呢?還在嗎?」「在下面等著呢,他問您有沒有話要他帶給狄少爺?」
「你叫他上來,我有話問他。」
「帶他到這兒來嗎?」「不,帶到外間就好了。」浣青頓了頓,又問︰「我媽在嗎?」
「她出去了,到吟香樓串門兒去了。」
「那好,你就帶靖兒上樓來吧。」
靖兒被帶上來了,浣青在外間的小客廳里見他。那是個聰明伶俐而善解人意的書童,今年十六歲,長得也眉清目秀的,是狄世謙的心月復,就如同珮兒是浣青的心月復一般。見到浣青,靖兒行了禮,立即說︰
「我們少爺問候小姐。」
「你們少爺好嗎?」浣青關懷的問。
「好是好,只是……」靖兒欲言又止。
「怎的呢?」浣青追問著。「你只管直說吧,沒什麼好隱瞞的,是他身子不舒服嗎?所以這麼多天沒來了。」
「不是的,是……」靖兒又咽住了。
「你說吧!靖兒,不管是怎麼回事,都可以告訴我。」浣青有些急了,靖兒吞吞吐吐的態度使她疑竇叢生。
「是這樣,」靖兒終于說了︰「這兩天,我們府里不大安靜。」
「這話怎講?」「我們少爺和老爺老太太鬧得極不愉快,少女乃女乃和少爺也吵得天翻地覆。」「為什麼?」浣青蹙起了眉。
「奴才不敢講。」靖兒垂下了頭。
「你說吧,靖兒,」浣青幾乎在求他了。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是為了我嗎?」「是的,小姐。」靖兒的頭垂得更低了。
「你們老爺怎麼知道的呢?」浣青憂愁的問︰「不是每回來這兒都很秘密的嗎?」「老爺早就知道了,」靖兒說︰「這回吵起來並不是為了少爺來這兒。老爺說,少爺偶然來這里一兩次也不算大過。這次是因為少爺說,要把您娶進門去,老爺……」
「不許,是嗎?」浣青看他又停了,就代他說下去。
「是的,老爺說……」「說什麼呢?」浣青更急了。
「他說……他說,我們少爺要納妾,寧願在丫頭里挑,就是不能收……」「我懂了。」浣青蒼涼的說︰「你們少爺怎麼說呢?」
「少爺和老爺爭得很厲害,他說您雖然是這兒的姑娘,但是知書識禮,比大家子的小姐還好呢!老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,知書認字,作詩填詞,反而亂性,說……說……說會敗壞門風呢!」浣青咬咬嘴唇,低低嘆息,輕聲說︰
「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。」俯首片刻,她又問︰
「你們少女乃女乃怎麼說?」
「她說她父親是翰林,她是大家子的小姐,假如我們少爺要把青樓里的姑娘……」靖兒猛的住了口,感到說溜了嘴,瞪視著浣青,不敢再說了。「你說吧,不要緊。」浣青咬了咬牙。
「她說……她說……您如果進了門,她就回娘家去。」
浣青調眼望著窗外,默然無語,好半天,她動也不動。室內靜悄悄的,靖兒和珮兒都呆呆的站在那兒,誰都不敢開口。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終于,浣青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了,她的臉色出奇的蒼白,嘴唇上毫無血色,眼楮又黑又大又深邃,直直的注視著靖兒,眼里沒有淚,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淒楚,和燒灼般的痛苦。她開了口,聲音是鎮定而清晰的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