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希望我怎樣?」我問,我想我問得很無力。
「你最大的願望又是什麼呢?」你說,繼續瞅著我。
「寫一本書!」我沖口而出,確實,這是我數年以來的願望。「寫一部長篇小說!」
「那麼,」你微笑了。「我們造一棟小屋子,你寫書,我種玫瑰花!」
我望著你。哦,曉寒,忽然間,我的心怎樣充滿了歡樂!
我的身上怎樣交卸了重重重擔!我在剎那間解月兌了,成熟了,鼓舞了,振奮了!我肩上生出了翅膀,正輕飄飄的把我帶向白雲深處!隨我翩翩比翼的,是你!曉寒,你將和我一起飛翔,飛翔,飛翔……飛向雲里,飛向天邊,飛向那海闊天空的浩瀚穹蒼!
「走!」我丟下了鋤頭,拉住你的手。
「到那里去?」你驚愕的。
「去告訴你父親,我們要結婚了!」
「這麼快!你瘋了嗎?」
是的,瘋了!我為你瘋,我為你狂。我將傾注我一生的生命,去築我們的伊甸園!奔進屋內,我們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親。
「我們要結婚了!」我說。
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。
「你在發熱,」他說︰「這種一忽兒冷,一忽兒熱的天氣容易讓人生病。」
「我沒有生病,」我清清楚楚的說︰「我要娶你的女兒,我們馬上要結婚!」老人注視了我好一會兒。
「是真的?」他問。
「是真的!」我說。
他轉向了你。
「你要嫁他嗎?曉寒?」
你臉紅了,熱烈的看了我一眼,你的頭就俯了下去。于是,老人明白了,明白了這種從亙古以來,混沌初開的世界里就必然會發生的事情。他又轉頭向我︰「你是大學畢業生?」他說。
「是的。」我說。
「她只受過小學教育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是有錢人家的子弟?」
「是的。」
「她是個窮農夫的女兒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生長在城里?」
「是的。」
「她生長在鄉下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都知道?」他瞪著我。
「都知道。」
「那麼,你還等什麼?娶她去吧!我帶了她二十年,就是等一個像你這樣的傻瓜來娶她的!」老人一唬的從床上跳下來,揮舞著雙手。「去結婚吧!你們還等什麼?」
哦,曉寒,怎樣的瘋狂!怎樣的狂歡!怎樣無所顧忌的任性,怎樣閃電似的籌備、登記、公證結婚!我瞞住了父母、兄弟姐妹,和所有的親友,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對。一直等到公證完畢,我帶著你來到父親的面前。
「爸爸,這是你的兒媳婦。」
案親瞪視著我。
「你在說些什麼鬼?」
「真的,我們今晨在法院公證結婚了。」
案親用了十分鐘的時間來打量我,再用了十分鐘的時間來打量你,然後又用了十分鐘來弄清楚我們認識的經過和你的家世,再用了十分鐘來證實我們的婚姻。接著,就是一場旋干轉坤的暴風雨,天為之翻,地為之覆。父親的咆哮和咒罵有如排山倒海般的對我卷來,山為之崩,地為之裂。你像驚濤駭浪中受驚的小鳥,大睜著一對惺恐而無助的眸子,看著我的父親和我那叫囂成一團的家人。哦,曉寒,我多麼煩惱,多麼懊悔,竟把你帶到這樣一個火山地帶!
「你混帳!你沒出息!你丟盡了我的人!你給我滾出去!我但願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!傍你受教育,給你讀書,要你繼承我的事業,你卻像個扶不起的阿斗!你給我滾,從今以後,我不給你一毛錢!不管你任何事情,餓死了你也不要來見我!」
「是的,爸爸!」我拉著你退後。「如果我有一天餓死了,我不會來見你!如果我成功了,我會來看你的!」
「成功?哈,成功!」父親怒吼的聲音可以震破屋頂。「你成功!你拿什麼來成功?」
「我將寫一部書。」
「寫一部書?寫一部書!炳!」父親嗤之以鼻。「你還以為你是天才呢!」
我咬緊了嘴唇。
「我將做給你看!」
「做給我看!你做吧!做不出來,就別再走進我家的大門!」
我拉著你出來了,走出了那棟豪華的花園住宅,兩袖清風,除了你之外,身無長物。你,曉寒,那樣默默的瞅著我,半晌,才輕聲而肯定的說︰「你會寫出一部書來,一部很成功的書!」
哦,曉寒,就是你這句話,就是你這種信賴,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氣和斗志。我知道,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,我還會有你,握緊你的手,我說︰「曉寒,你嫁了一個很貧窮的丈夫,我們甚至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呢!」
你微笑。哦,曉寒,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你那一瞬間的微笑更美,更可貴的呢?
于是,我們回到了你的家,見了你的父親。老人馬上明白了事情的經過,望著我,他說︰「你能做些什麼?」
能做什麼?慚愧!我不能犁田,我不能種菜。但,我總不能不養活我的妻子!「我明天要去找工作。」
「找工作!」你驚訝的瞪大了眼楮,愕然的看著你的父親。
「可是,爸呀,他要寫一部書呢!」
「寫一部書?」老人注視著我。「那麼,你還顧慮些什麼?去寫書吧!我家的田地,足夠我們三個人吃呢!去呀!你還發什麼呆!先去鎮上買張書桌呀!」
就這樣,曉寒,我開始了我的著述生涯。可笑嗎?我,一個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兒,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園來維持著。但是,我們沒有一個人覺得這事可笑。你,曉寒,你和你父親,總用那樣嚴肅的眼光來看我的工作,似乎我所從事的是一項至高無上的豐功偉業!因此,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聖感。我寫作,寫作,寫作……,不斷的寫,不停的寫,孜孜不倦的寫。渴望著有朝一日,能將我奮斗的成果,奉獻于你的面前。
那是一段艱苦的歲月,不是嗎?但是,在那份艱苦之余,我們又有多少數不出的甜蜜與陶醉!清晨,我們常和曉色俱起,站在曙光微現的玫瑰園中,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著朝陽綻放,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閃爍。我會念一首小詩給你听︰「愛像一朵玫瑰,令整個宇宙陶醉,愛像一朵玫瑰,讓整個世界低徊。」
你並不懂得詩,但你總是那樣微笑著傾听我念。你的眼光柔情萬斛的凝注在我臉上,你的面頰煥發著光彩,你的嘴唇豐滿而滋潤。我望著你,覺得你並不需要了解詩,因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詩。
吃完早飯,我總是回到屋里去寫作,而你呢,忙于家務,忙于玫瑰田里的鋤草施肥。忙于洗衣燒飯,你輕盈的身子,常常那樣輕悄的穿梭于屋內屋外。我沒有看你皺過眉,你總是微笑著。一面工作,一面低低的唱著歌,你最喜歡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︰「天地初開日,混沌遠古時,此情已滋生,代代無終息。妾如花綻放,君似雨露滋,兩情何繾綣,纏綿自有時。」
雖然我向你解釋過這支歌的意義,但我想你並不了解這支歌。你低柔的輕唱,不經心的款擺著你的腰肢,常常配合著流水的朗朗或碗盤的叮當。于是,我覺得,你並不需要了解歌,因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。
黃昏,我寫作得很累了,你會拉著我跑到室外,去迎接你荷鋤歸來的父親。我們常並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,看牧童的歸去,看大地的蒼翠,再看落日的沉落。你常常對我發些很傻很傻的小問題,像花為什麼會開?雲為什麼會走?瀑布的水為什麼永遠流不完?我不厭其煩的和你講解,你睜大了眼楮靜靜的听,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沒有?但,我想那並不重要。重要的只是我們並肩走過的一個又一個的黃昏。晚上,我經常在燈下寫作,你就坐在書桌旁邊,手里縫綴著衣衫。你額前的短發,那樣自然的飄垂著。睫毛半垂,星眸半掩,縴長的手指,有韻律的上下移動。你喜歡在鬢邊簪一朵小玫瑰花──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妝品──綻放著一屋子的幽香。我常常擱下筆來,長長久久的凝視你,你會忽然間驚覺了,抬起眼楮,給我一個毫無保留的笑。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,哦,曉寒,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紅玫瑰花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