拌聲在無數個「叮當」下綿邈而盡。沈盈盈慢慢的退後,攝影機也慢慢的往前拉,她在螢光幕上的身影越變越小,隨著那越減越弱的叮當聲而消失了。退到了攝影機的範圍之外,沈盈盈把麥克風交給了下一個上場的歌星,立即退出播演室。
她覺得眼眶潮濕,心情激蕩,一種難解的、惆悵的、落寞的情緒把她給抓住了。
罷走進化妝室,梳妝台上的電話驀的響了起來,化妝室中沒有別人,她握起了听筒。
「喂,請沈盈盈小姐听電話。」對方是電視公司的接線小姐。
「我就是。」
「有一位听眾堅持要跟你說話。」
「告訴他我已經走了。」她不耐的說。
「他非常堅持。」接線小姐婉轉的說。
是的,別得罪你的听眾和觀眾!記住,她所倚靠的就是群眾!她嘆了口氣,好無奈,好倦怠。
「接過來吧!」她說。
電話接過來了,對方是個男性,低沉的聲音︰「喂?」
「喂,我是沈盈盈,請問哪一位?」
一陣沉默。
「喂,喂,喂?」她一疊連聲的喊著。「哪一位?」
一聲輕輕的,微喟似的嘆息。好熟悉,她怔了怔,心神恍惚,聲音不由自主的放溫柔了︰「喂,到底是誰?怎麼不說話?」
「是我。」對方終于開口了。「風鈴小姐,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,剛剛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你,忍不住打個電話給你,問你一聲‘好不好’?」
風鈴小姐?風鈴小姐?怎樣的稱呼!她屏息了幾秒鐘,腦中有一剎那的空白。「哦,我不敢相信,難道你是……」
「是的,」對方接口了︰「我是德凱!」
「德凱?」她不自由主的輕呼︰「哦,太意外了,我真沒想到……」她有些兒結舌,停頓了一下,才又說︰「真的是你?」
「是的,能見面談談嗎?」
「什麼時候?」
「馬上。」
「噢,你還是這樣的急脾氣。」
「行嗎?」
「好!」她對著鏡子揚了揚眉毛。「你到電視公司來接我!」
「十分鐘之內趕到!」
電話掛斷了,她把話筒放回電話機上,呆站在鏡子前面,瞪視著鏡子中的自己。一切多突然,多奇異,是德凱,竟是德凱!噢,今晚一開始就不對頭,是自己有什麼特別的預感嗎?否則為什麼單單要在今晚突然更改節目,偏偏選中那支《風鈴》?呵,風鈴,風鈴!她軟軟的坐進梳妝台前的椅子里,耳畔又听到了風鈴叮當。叮當,叮當,叮當……一陣風吹送而過,那鈴聲清脆得像一支歌,叮當,叮當,叮當……
二
那是個夏日的午後,吸引沈盈盈走進那家特產店的,就是那排掛在商店門口的風鈴。那午後好燥熱,太陽把柏油路面曬軟了,曬得人皮膚發燙。沈盈盈沿著人行道走著,一陣風吹過,帶來了一串清脆的叮當,好清脆,好清脆。沈盈盈不由自主的一怔,抬起頭來,她看到了那些風鈴,銅制的,一個個小亭子,一朵朵小蓮花,垂著無數的銅柱,每當風過,那些銅柱彼此敲擊,發出一連串的輕響。那響聲那樣悅耳,那樣優美,如詩,如歌,如少女那低低的、夢似的醉語,竟使沈盈盈心神一爽,連那堆積著的暑氣都被那鈴聲所驅散了。于是,她走進了那家特產店。
「我要看看那個風鈴。」她對那胖胖的老板娘說。
老板娘遞了一個給她。
拿著那風鈴上的絲絛,她輕輕的搖晃著,鈴聲叮當,從窗口射進的陽光,在亮亮的銅條上反射,灑出無數的光影。叮叮當當,光影四散,叮叮當當……。她喜悅的看著,微笑著。
然後,她听到身邊有個男性的聲音在問︰「請問,這是什麼東西?」
她抬起頭來,接觸到一對閃亮的、驚奇而帶喜悅的眸子。
那是個瘦瘦高高的男人,好年輕,不會超過二十五歲。有一張略帶孩子氣的臉龐,濃眉英挺,那神采奕奕的眼楮帶著三分天真,和七分魯莽。他正用充滿了好奇的神情,瞪視著沈盈盈手里的風鈴,好像他一生都沒有見過這種東西。
「你在問我嗎?」沈盈盈猶豫的說。
「是的。」
「這是風鈴,難道你沒有見過風鈴?」沈盈盈詫異的問,那里跑來這樣的土包子?
「這是做什麼用的?」那土包子居然問得出哪!
「做什麼用?」沈盈盈張大了眼楮。「不做什麼用,只讓你掛在窗口,等有風的時候,听听它的響聲。」
「哦!」他恍然的瞪著那風鈴。「能給我看看嗎?」
她揚揚眉毛,無所謂的把風鈴遞給他。他接過來,仔細的、研究的看著那風鈴,又不住的搖晃它,再傾听著那清脆的響聲。然後,他望著她,高興的微笑著︰「中國人是個充滿了詩意與藝術感的民族,不是嗎?」他問。
「你不是中國人嗎?」沈盈盈不解的看著他。
「當然是哩!」他頗受傷害似的揚起了下巴。「誰說我不是中國人?」
沈盈盈不自禁的噗嗤一笑。
「哦,我以為……」她笑著說,不知為什麼,他的樣子使她想笑。「你說話的那樣子,你好像不認識風鈴,使我覺得……」她又笑了起來。
「噢,是這樣,」他也笑了,她的笑傳染給了他。「我昨天才到台灣,這是我第一次來台灣,我是個華僑,在美國長大的。」
原來如此!她點點頭,收住了笑,怪不得他對這特產店中的東西都這樣好奇呢!她接過了那個風鈴,不想再和這陌生的男人談下去了,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呢!招呼了一聲那胖胖的老板娘,她說︰「我要這個風鈴,多少錢?」
「等一等,」那男人突然攔了過來,笑嘻嘻的。「允許我買這個風鈴送給你,好不好?你是我在台灣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子。」
哦,多魯莽的人哪!認識?他從那一點就能說是「認識」她了呢?或者,這就是美國男孩子的習氣,隨便和女孩子交談,隨便做朋友……。她武裝了自己,笑容從臉上斂去。
她要「唬」一下這個「洋」包子。
「你或者是在美國住久了,中國女孩不隨便接受別人的禮物,你這樣是很魯莽的。」
「哦,真的?」他果然有些兒驚慌失措。那孩子氣的臉龐漲紅了。「我不知道……我真的不知道……」他結舌的說,大大的不安起來。
沈盈盈懊悔了,她猜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十分嚴峻。何必呢?無論如何,人家要買東西送自己,總不是惡意呀!何苦讓別人剛剛回到祖國,充滿了人情溫暖的時候,就被一個「第一次認識」的女孩子踫一鼻子灰?
「哦,不過……」她立即笑了起來,為自己的嚴厲覺得很抱歉,面對著那張年輕的、天真的臉龐,你實在無法板臉的,「我願意接受你的禮物。」
「是嗎?」他眉開眼笑,好興奮,好欣慰,仿佛是她給了他一個莫大的恩惠,一疊連聲的說︰「謝謝你!謝謝你!」
她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。從沒看過這樣的人,買東西送人,還要向人道謝。那男人看著她笑,也就挺高興的跟著她笑,這樣子多少有點兒傻氣,沈盈盈笑得更厲害了。那男人已選了兩個風鈴,拿到櫃台上去付了帳,把一個風鈴交給她,他說︰「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?」
「呵,不能。」她笑著說。
他挑了挑眉毛,作出一股失意的、無奈的樣子來,然後他聳了聳肩,笑笑說︰「那麼,再見,風鈴小姐。無論如何,我仍然要謝謝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