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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簾幽夢 第47頁

作者︰瓊瑤

我仍然在街頭站立了好一會兒,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,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,看不見了,我才驚覺了過來。于是,我開始想起雲帆了。是的,我該回到雲帆身邊去了,但是,雲帆在那兒?雲帆在那兒?雲帆在那兒?雲帆在那兒?我叫了計程車,直奔雲帆的那家餐廳,經理迎了過來;不,雲帆沒有來過!他可能在什麼地方?不,不知道。我奔向街頭的電話亭,一個電話打回父母那兒,不,雲帆沒有來過!再撥一個電話打到雲舟那兒,不,他沒有見到過雲帆!

我站在夜風拂面的街頭,茫然的看著四周;雲帆,雲帆,你在那兒?雲帆,雲帆,你知道我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了嗎?忽然間,一個思想掠過了我的腦際,我打了個寒戰,頓時渾身冰冷而額汗。他走了!他可能已經搭上了飛機,飛向歐洲、美洲、澳洲,或是非洲的食人部落里!他走了!在他的絕望下,他一定安排好律師明天來見我,他自己搭上飛機,飛向世界的盡頭去了!叫了車子,我又直奔向飛機場。

我的頭暈眩著,我的心痛楚著,我焦灼而緊張,我疲倦而乏力,沖向服務台,我說︰

「我要今天下午每班飛機的乘客名單!」

「那一家航空公司的?」服務小姐問。

「每一家的!」那小姐目瞪口呆。「到什麼地方的飛機?」

「到任何地方的!」「哦,小姐,我們沒有辦法幫你的忙!」她瞪著我,關懷的問︰「你不舒服嗎?你要不要一個醫生?」

我不要醫生!我只要雲帆!站在那廣大的機場里,看著那川流不息的人群,我心中在狂喊著︰雲帆,雲帆,你在那兒?雲帆,雲帆,你在那兒?我奔進了人群之中,到一個個航空公司的櫃台前去問,有一個費雲帆曾經搭飛機走嗎?人那麼多,機場那麼亂,空氣那麼壞……冷汗一直從我額上冒出來,我的胃在攪痛,扶著櫃台,我眼前全是金星亂舞,雲帆,雲帆,雲帆,雲帆……我心中在瘋狂的喊叫,我嘴里在不停的問︰你們看到費雲帆嗎?你們看到費雲帆嗎?然後,我倒下去,失去了知覺。醒來的時候,首先映入我眼簾的,是我臥室中的那一面珠簾,珠簾!我在什麼地方?然後,我覺得有人握著我的手,我直跳起來;雲帆!是的,我接觸到雲帆的眼光,他正握著我的手,坐在床沿上,帶著一臉的焦灼與憐惜,俯身看著我。

「雲帆!」我叫,支起身子,「真的是你嗎?真的是你嗎?你沒有坐飛機走掉嗎?」「是我,紫菱,是我。」他喉音沙啞,他的眼里全是淚。「你沒事了,紫菱,躺好吧,你需要休息。」

「可是,你在那兒?」我又哭又笑。「我已經找遍了全台北市,你在那兒?」他用手撫模我的頭發,撫模我的面頰。

「我在家里,」他說︰「晚上八點鐘左右,我就回到了家里,我想再見你一面,和你再談談。可是,你不在家,你的東西卻都沒有動,打電話給你父母,他們說你剛打過電話來找我。于是,我不敢離開,我等你,或者是你的電話。結果,機場的醫護人員把你送了回來,幸好你皮包里有我的名片。他們說——」他握緊我的手,聲音低啞︰「你在機場里發瘋一般的找尋費雲帆。」「我以為——」我仍然又哭又笑。「你已經搭飛機走掉了。」

他溜下了床,坐在我床前的地毯上,他用手帕拭去我的淚,他的眼楮深深深深的望著我。

「我差一點走掉了,」他說︰「但是,我拋不下你,我渴望再見你一面,所以,我又回來了。你——找我干什麼呢?」

我默默的瞅著他。「為了要告訴你一句話。」我輕聲說。

「什麼話?」「只有三個字的。」我說,含淚望著他。

「哦?」他低應。「是什麼?」

「很俗氣,但是很必須,而且,早就應該說了。」我說,用手模著他的臉。終于,慢慢的吐了出來︰「我愛你!」

他靜默著,望著我,他屏息不動,什麼話都不說。

「你還要我走嗎?」我低聲問︰「還要我離開你嗎?還生我的氣嗎?你瞧,我——只是個很傻很不懂事的小妻子。」

他俯子,他的唇吻住了我的。兩滴淚珠從他眼里落在我的臉上,他把頭埋進了我的頭發里。

「你會嘲笑一個掉眼淚的男人嗎?」他低問。

我把手圈上來,把他的頭圈在我的臂彎里。

好半晌,他才抬起頭來,凝視我,他的手指輕輕的、輕輕的觸模著我的面頰,他閉上眼楮,發出一聲痛楚的嘆息。

「天哪!」他低喊︰「我從沒想過會打你!包沒想到會打得這麼重,當時,我一定瘋了!你肯原諒我嗎?」

「只要——以後不要養成習慣。」我說,微笑著。

他搖了搖頭。「我保證——沒有第二次。」他注視著我的眼楮。「還有件事,我必須告訴你,不知道你會不會不高興?」他有些擔憂而又小心翼翼的問。「什麼事?」「剛剛醫生診斷過你,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嗎?」

「知道什麼?我病了嗎?我只是軟弱而疲倦。」

他把我的雙手闔在他的手里。

「你要做媽媽了。」「哦?」我張大了眼楮,怪不得!敝不得這些日子我頭暈而軟弱,動不動就惡心反胃,原來如此!接著,一層喜悅的浪潮就淹沒了我,不高興嗎?我怎能不高興呢?我掉頭望著那珠簾,我笑了。「如果是男孩,取名叫小帆,如果是女孩,取名叫小菱!」我說,撫弄著我丈夫的頭發。「媽媽說過,你應該做父親了!」雲帆臉上迅速的綻放出一份狂喜的光彩,那光彩讓我如此感動,我竟淚盈于睫了。

一陣晚風吹來,珠簾發出瑟瑟的聲響;我有一簾幽夢,終于有人能共!多少辛酸在其中,只有知音能懂!我闔上眼楮,微笑著,倦了,想睡了。

——全書完——

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夜初稿于台北

一九七三年五月八日午後修正完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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