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接過了酒杯,啜了一口,那酒香醇而可口。
「你教壞了我,」我說︰「我本來是不喝酒的。」
他在我身邊坐下來,火光映紅了他的面頰。
「喝一點酒並不壞,」他說︰「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樂事。」他盯著我︰「明天,想到什麼地方去玩嗎?」
「不,我們才回家,不是嗎?我喜歡在家里待著。」
「你真的喜歡這個‘家’嗎?」他忽然問。
我驚跳,他這句話似乎相當刺耳。
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我問。
「哦,不,沒有意思,」他很快的說,吻了吻我的面頰。「我只希望能給你一個溫暖的家。」
「你已經給我了。」我說,望著爐火。「你看,火燒得那麼旺,怎麼還會不溫暖呢?」
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。
「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!」他說,站了起來,去給他自己調酒了。我繼續坐在爐邊,喝干了我的杯子。
這晚,我睡得頗不安寧,我一直在做惡夢,我夢到小樹林,夢到雨,夢到我坐在楚濂的摩托車上,用手抱著他的腰,疾馳在北新公路上,疾馳著,疾馳著,疾馳著……他像賣弄特技似的左轉彎,右轉彎,一面駕著車子,他一面在高聲狂叫︰「我愛紫菱!我愛紫菱!我愛紫菱!我發誓!我發誓!我發誓!」然後,迎面來了一輛大卡車,我尖叫,發狂般的尖叫,車子翻了,滿地的血,摩托車的碎片……我狂喊著︰
「楚濂!楚濂!楚濂!」
有人抱住了我,有人在搖撼著我,我耳邊響起雲帆焦灼的聲音︰「紫菱!醒一醒!紫菱!醒一醒!你在做惡夢!紫菱!紫菱!紫菱!」我驀然間醒了過來,一身的冷汗,渾身顫抖。雲帆把我緊緊的擁在懷里,他溫暖有力的胳膊抱緊了我,不住口的說︰
「紫菱,我在這兒!紫菱,別怕,那是惡夢!」
我冷靜了下來,清醒了過來,于是,我想起我在呼叫著的名字,那麼,他都听到了?我看著他,他把我放回到枕頭上,用棉被蓋緊了我,他溫柔的說︰
「睡吧!繼續睡吧!」我闔上了眼楮,又繼續睡了。但是,片刻之後,我再度醒過來,卻看到他一個人站在窗子前面,默默的抽著香煙。我假裝熟睡,悄悄的注視他,他一直抽煙抽到天亮。
第十六章
新的一年開始了。天氣仍然寒冷,漫長的冬季使我厭倦,羅馬的雕像和廢墟再也引不起我的新奇感,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當日的可口,過多的女乃酪沒有使我發胖,反而使我消瘦了。雲帆對我溫柔體貼,我對他實在不能有任何怨言。我開始學習做一些家務,做一些廚房的工作,于是,我發現,主婦的工作也是一種藝術,一雙縴巧的、女性的手,可以給一個家庭增加多少的樂趣。春天來臨的時候,我已會做好幾樣中國菜了,當雲帆從他的餐廳里回來,第一次嘗到我做的中菜時,他那樣驚訝,那樣喜悅,他夸張的、大口大口的吃著菜,像一個餓了三個月的饞鬼!他吮嘴,他咂舌,他贊不絕口︰
「我真不相信這是你做的,」他說︰「我真不相信我那嬌生慣養的小妻子也會做菜!我真不相信!」他大大的搖頭,大大的咂舌,一連串的說︰「真不相信!真不相信!真不相信!」
我笑了。從他的身後,我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,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耳邊,我低語︰
「你是個好丈夫!你知道嗎?」
他握住了我纏繞在他脖子上的手。
「紫菱!」他溫柔的叫。
「嗯?」我輕應著。「已經是春天了,你知道嗎?」
「是的。」「在都市里,你或者聞不出春天的氣息,但是一到了郊外,你就可以看到什麼是春天了。」
「你有什麼提議嗎?」我問。
「是的,」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來,讓我坐在他膝上,他用胳膊懷抱著我︰「記得我曾告訴你,我在郊外有一個小木屋?」我點點頭。「願意去住一個星期嗎?」
我再點點頭。于是,第二天,我們就帶了應用物品,開車向那「小木屋」出發了,在我的想像里,那距離大約是從台北到碧潭的距離,誰知,我們一清早出發,卻足足開了十個小時,到了黃昏時分,才駛進了一個原始的,有著參天巨木的森林里。
「你的小木屋在森林里嗎?」我驚奇的問。
「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里,還有什麼情調呢?」
我四面張望著,黃昏的陽光從樹隙中篩落,灑了遍地金色的光點。是的,這是春天,到處都充滿了春的氣息,樹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綠,草地上一片蒼翠,在那些大樹根和野草間,遍生著一叢叢的野百合,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樹木青草的氣息混合著,帶著某種醉人的溫馨。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仰視藍天白雲,俯視綠草如茵,我高興的叫著說︰
「好可愛的森林!你怎麼不早點帶我來?」
「一直要帶你來,」他笑著︰「只因為缺少一些東西。」
「缺少一些東西?」我愕然的問。
他笑著搖搖頭。「等會兒你就知道了!」
車子在森林里繞了好幾個彎,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「小木屋」,于是,我知道了,這兒大概是個別墅區,歐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棟小巧玲瓏的房子作別墅。那麼,這森林里必定有湖,因為,劃船、釣魚,和他們的「度假」是不可分的事情。果然,我看到了湖,在森林中間的一個湖泊,好大好大的湖,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閃爍,把那藍灩灩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黃。我深深嘆息。
「怎麼?」他問我。「一切的‘美’都會使我嘆息。」我說︰「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這樣神奇!」「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東西是什麼?」他問。
「是什麼?」「你。」我凝視他,有種心痛似的柔情注進了我的血管,絞痛了我的心髒。一時間,我很有一種沖動,想告訴他一些話,一些最最親密的話,但是,我終于沒有說出口。因為,話到嘴邊,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現,我如何能擺月兌掉楚濂?不,不行。那麼,我又如何能對雲帆撒謊?不,也不行。于是,我沉默了。
車子停了,他拍拍我的肩。
「喂,發什麼呆?我們到了。」
我警覺過來,這才驚奇的發現,我們正停在一棟「小木屋」的前面!哦,小木屋!這名副其實的木屋呀!整棟房子完全是用粗大、厚重的原木蓋成的,原木的屋頂,原木的牆,原木的房門!這屋子是靠在湖邊的,有個木頭搭的樓梯可直通湖面,在那樓梯底下,系著一條小小的小木船。我正在打量時,一個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過來,他對雲帆嘰哩咕嚕的說了一串話,我的意大利文雖然仍舊差勁,卻已可略懂一二,我驚奇的望著雲帆說︰「原來你已經安排好了?你事先就計劃了我們要來,是嗎?」我望著那意大觀人。「這人是你雇佣的嗎?」
「不,他在這一帶,幫每家看看房子,我們十幾家每家給他一點錢。」房門開了,我正要走進去,卻听到了兩聲馬嘶。我斜睨著雲帆,低低的說︰「那是不可能的!別告訴我,你安排了兩匹馬!」
「世界上沒有事是不可能的!」他笑著說︰「你往右邊走,那兒有一個馬欄!」我丟下了手里拎著的手提箱,直奔向屋子右邊的馬欄,然後,我立即看到了那兩匹馬,一匹高大的,有著褐色的、光亮的皮毛,另一匹比較小巧,卻是純白色的。它們站立在那兒,優美,華貴,驕傲的仰首長嘶。我嘆息著,不停的嘆息著。雲帆走到我身邊來,遞給我一把方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