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感覺上,我就不會化你老太多!」他說,隔著桌子,握住我的手︰「紫菱,希望我配得上你!」
我的眼楮蒙上了一層霧汽。
「我只希望我配得上你。」我低低的說。
「怎麼,」他微微一笑︰「你這個充滿了傲氣的小東西,居然也會謙虛起來了!」「我一直是很謙虛的。」
「天地良心!」他叫︰「那天在陽台上就像個大刺蝟,第一次和你接觸,就差點被你刺得頭破血流!」
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。
「哈!好難得,居然也會笑!」他驚嘆似的說,完全是那晚在陽台上的口氣。我忍不住笑得更厲害了,笑完了,我握緊他的手,說︰「費雲帆,你真是個好人。」
他的眼楮深邃而黝黑。
「很少有人說我是好人,紫菱。」他說。
我想起母親對他的評價,我搖了搖頭。
「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對你的看法都一致。」我說,「但是,我知道,你是個好人。」
「你喜歡好人呢?還是喜歡壞人呢?」他深思的問。
我沉思了一下。「我喜歡你!」我坦白的說。
他的眼楮閃了閃,一截煙灰落在桌布上了。
「能對‘喜歡’兩個字下個定義嗎?」他微笑著。
我望著他,一瞬間,我在他那對深沉的眸子里似乎讀出了很多很多的東西,一種嶄新的,感動的情緒征服了我,我不假思索的,由衷的,吐出了這些日子來,一點一滴積壓在我內心深處的言語︰「我要告訴你,費雲帆,我將努力的去做你的好妻子,並且,不使你的名字蒙羞。以往,關于我的那些故事都過去了,以後,我願為你而活著。」
他緊緊的盯著我,一句話也不說,好久好久,他熄滅了煙蒂,輕輕的握起我的手來,把他的嘴唇壓在我的手背上。
那晚,我們之間很親密,我第一次覺得,我和他很接近很接近,也第一次有了真實感,開始發現他是我的「未婚夫」了。離開餐廳後,他開著車帶我在台北街頭兜風,一直兜到深夜,我們說的話很少,但我一直依偎在他的肩頭上,他也一直分出一只手來攬著我。
午夜時分,他在我家門口吻別我時,他才低低的在我耳邊說了幾句︰「紫菱,今晚你說的那幾句話,是我一生听過的最動人的話,我不敢要求你說別的,或者,有一天,你會對我說一句只有三個字的話,不過,目前,已經很夠了,我已經很滿足了!」他走了,我回到屋里,心中依然恍恍惚惚的,我不知道他所說的「只有三個字的話」,是什麼,或者我知道,但我不願深入的去想。我覺得,對費雲帆,我能做到這一步,已經到了我的極限了,他畢竟不是我初戀的情人,不是嗎?
雖然我竭力避免和楚濂見面,雖然費雲帆也用盡心機來防範這件事,但是,完全躲開他仍然是件做不到的事情。這天深夜,當我返家時,他竟然坐在我的臥室里。
「哦,」我吃了一驚︰「你怎麼還沒回家?」
「談談好嗎?紫菱?」他憋著氣說︰「我做了你的姐夫,和你也是親戚,你總躲不了我一輩子!」
「躲得了的,」我走到窗前,用手撥弄著窗上的珠串,輕聲的說︰「我要到歐洲去。」
「你是為了去歐洲而嫁給費雲帆嗎?」他問。
我皺皺眉頭,是嗎?或者是的。我把頭靠在窗欞上,機械化的數著那些珠子。「這不關你的事,對不對?」我說。
他走近我。「你別當傻瓜!」他叫著,伸手按在我肩上。「你拿你的終身來開玩笑嗎?你少糊涂!他是個什麼人?有過妻子,有過情婦,有過最壞的紀錄,你居然要去嫁給他!你的頭腦呢?你的理智呢?你的……」我摔開了他的手,怒聲說︰
「住口!」他停止了,瞪著我。「別在我面前說他一個字的壞話,」我警告的、低沉的說︰「也別再管我任何的事情,知道嗎?楚濂?我要嫁給費雲帆,我已經決定嫁給他,這就和你要娶綠萍一樣是不可更改的事實!你再怎麼說也沒有用,知道了嗎?我親愛的姐夫?」
他咬緊牙,瞪著眼看我,他眼底冒著火,他的聲音氣得發抖︰「你變了,紫菱,」他說︰「你變了!變得殘忍,變得無情,變得沒有思想和頭腦!」「你要知道更清楚的事實嗎?」我冷然的說︰「我是變了,變成熟了,變冷靜了,變清醒了!我想,我已經愛上了費雲帆,他是個漂亮的、風趣的、有情趣又有吸引力的男人!我並不是為了你娶綠萍而嫁他,我是為了我自己而嫁他,你懂嗎?」他重重的喘氣。「再要說下去,」他說︰「你會說你從沒有愛過我!對嗎?」
「哈!」我冷笑。「現在來談這種陳年老帳,豈不滑稽?再過三天,你就要走上結婚禮堂了,一個月後的現在,我大概正在巴黎的紅磨坊中喝香檳!我們已經在兩個世界里了。愛?愛是什麼東西?你看過世界上有永不改變的愛情嗎?我告訴你,我和你的那一段早就連痕跡都沒有了!我早就忘得干干淨淨了!」「很好!」他的臉色鐵青,轉身就向屋外走︰「謝謝你告訴我這些!抱喜你的成熟、冷靜、和清醒!再有,」他站在門口,惡狠狠的望著我︰「更該要恭喜的,是你找到了一個有錢的闊丈夫!可以帶你到巴黎的紅磨坊中去喝香檳!」
他打開門,沖了出去,砰然一聲把門闔攏。我呆呆的站在那兒,呆呆的看著那房門,心中一陣劇烈的抽痛之後,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茫,和一片迷亂。我還來不及移動身子,房門又開了,他挺直的站在門口,他臉上的憤怒已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層深切的悲哀和刻骨的痛楚。他凝視我,淒涼的、溫柔的說︰「有什麼用呢?紫菱?我們彼此說了這麼多殘忍的話,難道就能讓我們遺忘了對方嗎?我是永不會忘記你的,隨你怎麼說,我永不會忘記你!至于你呢?你就真能忘記了我嗎?」
他搖搖頭,嘆了口長氣。不等我回答,他就重新把門一把關上,把他自己關在門外,他走了。我听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了。我和楚濂的故事,就真這樣結束了嗎?我不知道。人類的故事,怎樣算是結束,怎樣算是沒有結束?我也不知道。但是,三天後,我參加了他和綠萍的婚禮。
非常巧合,在婚禮的前一天,綠萍收到了從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寄來的信,他們居然給予了她高額的獎學金,希望她暑假之後就去上課。綠萍坐在輪椅上,沉默的看著那封信,父親和母親都站在一邊,也沉默的望著她。如果她沒有失去一條腿,這封信將帶來多大的喜悅和驕傲,現在呢?它卻像個諷刺,一個帶著莫大壓力的諷刺。我想,綠萍可能會捧著那通知信痛哭,因為她曾經那樣渴望著這封信!但是,我錯了,她很鎮靜,很沉默,有好長的一段時間,她只是對著那封信默默的凝視。然後,她拿起那份通知來,把它輕輕的撕作兩半,再撕作四片,再撕成八片,十六片……只一會兒,那封信已碎成無數片了。她安靜的抬起頭來,勇敢的挺了挺背脊,回頭對母親說︰「媽,你不是要我試穿一下結婚禮服嗎?你來幫我穿穿看吧!」噢,我的姐姐!我那勤學不倦,驕傲好勝的姐姐!現在,她心中還有些什麼呢?楚濂,只有楚濂!愛情的力量居然如此偉大,這,是楚濂之幸?還是楚濂之不幸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