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句話說得淒涼,言外之意,是「我已經失去你們了」!
心虹的頭垂得更低了,她懊惱剛剛在激怒時對父親說的話,但是,現在卻已收不回來了!心霞咬緊了嘴唇,她的面色是苦惱而痛楚的。
「我不知該對你們兩個說些什麼,」梁逸舟繼續說,語氣沉痛。「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。你們大了,你們要戀愛,你們想飛,這都是自然現象,我無法責備你們。可是,你們那樣年輕,那樣稚女敕,你們對這個世界,對閱人處世,到底知道多少?萬一選錯了對象,你們將終身痛苦,父母並不是你們的敵人,千方百計,用盡心機,我們是要幫助你們,不是要陷害你們。為什麼你們竟拒父母于千里之外?」
「爸爸,」心霞開口了。「我們並不是要瞞住你們,只是,天下的父母,都成見太深呀!」
「不是天下的父母成見太深,是天下的子女,對父母成見太深了!」梁逸舟說︰「別忘了,父母到底比你們多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。」
「這也是父母總忘不了的一件事。」心虹輕聲的、自語似的說。
「你說什麼?心虹?」梁逸舟沒听清楚。
「我說……」心虹抬起眼楮來,大膽的看著父親,她的睫毛上,淚珠仍然在閃爍著。「幾十年的人生經驗,有時也會有錯誤,並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不犯錯了!」「當然,可能我們是錯了,」梁逸舟按捺著自己,盡量使語氣平和。「但是,回答我一個問題,心虹。我知道你的記憶已經幾乎完全恢復,那麼,我對雲飛的看法是對呢?還是錯呢?」
心虹沉默了片刻。
「你是對的,爸爸。」她終于坦白的說。
「你還記得你當初為雲飛和我爭執的時候嗎?」
「記得。」她勉強的回答。
「那時你和今天一樣的強烈。」
「但是,狄君璞和雲飛不同……」
「是不同,沒有兩個人是相同的。」梁逸舟沉吟了一下。
「知道他和他太太的故事嗎?」
「我沒問過,但我看過《兩粒細沙》。」
「作者都會把自己寫成最值得同情的人物,都是含冤負屈的英雄。事實上,他那個妻子等于是個高級交際花,他娶了她,又放縱她,最後弄得穢聞百出。心虹,你以為作家都是很高尚的嗎?踫到文人無行的時候,是比沒受過教育的人更槽糕呢!」
「他是你帶來的,爸爸,」心虹悶悶的說︰「那時你對他的評語可不是這樣的!」
「那時候我還沒料到他會轉你的念頭!」梁逸舟又有些冒火了。「那時候是我瞎了眼楮認錯了人,所以,我現在必定要挽回我的錯誤!」他吸了口氣,抑制了自己,他的聲音又放柔和了。「總之,心虹,我告訴你,狄君璞決不是你的婚姻對象,即使不討論他的人品,以他的年齡和目前情況來論,也有諸多不適當之處。你想,你怎能勝任的當一個六歲孩子的後母!」
「媽媽也勝任于當一個四歲孩子的後母呵!」心虹沖口而出的說。
吟芳猛的一震,她的臉痛苦的歪曲了。梁逸舟的話被堵住了,呼吸沉重的鼓動著他的胸腔,他的眼楮直直的瞪著心虹,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。然後,他重重的說︰「心虹,你真認為吟芳是個成功的後母嗎?我們一直避免談這個問題,現在就公開談吧!吟芳對你,還有話說嗎?她愛你非但絲毫不差于心霞,恐怕還更過于愛心霞,這並非是為了表現,而是真情。但是你呢?你為什麼還心心念念記著你那死去的母親?為什麼?為什麼?」
「那畢竟是我的親生母親呵!」心虹掙扎著回答。
「對了!就是這觀念!我和吟芳用了一生的時間要你把吟芳當生母,卻除不掉根深柢固隱埋在你腦中的觀念,你又怎能除去小蕾對她生母的觀念呢!」
「她對她的生母根本沒有觀念。」
「你呢?你對你那個母親還記得多少?為什麼你竟一直無法把吟芳當生母?何況,吟芳還根本就是你的生母!」
「逸舟!」吟芳驚叫。
「什麼?」心虹一震,莫名其妙的看著梁逸舟。
「好吧!大家把一切都說穿吧!二十幾年來,這一直是個家庭的秘密。心虹,你以為吟芳是你的後母,現在,我告訴你,吟芳是你百分之百的親生母親!你和心霞是完完全全同一血統的親生姐妹!」
心虹怔怔的看著父親,完全驚呆了。心霞也呆住了,不住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,再看看心虹,一臉的驚愕與大惑不解。吟芳用手蒙住臉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她開始哭泣起來。
「那時在東北,」梁逸舟說了,不顧一切的抖出了二十幾年前的秘密。「我是個豪富之家里的獨子,很早就由父母之命結了婚,婚後夫妻感情也還不錯,但我那妻子體弱多病,醫生診斷認為不能生育。就在這時,我認識了吟芳,很難解釋當時的感情,我與妻子早已是掛名夫妻,認識吟芳後我才真正戀愛了。一年之後,吟芳生下了你,心虹。」他注視著心虹。
「我們怎麼辦呢?我那多病的妻子知道了,堅持要把孩子抱回來,當作她生的一樣撫養,我與吟芳也認為這樣對你比較有利,否則,你只是個沒有名義的私生子。于是,我把你抱回來,我那妻子也真的愛你如命,為了怕別人知道你不是她生的,她甚至解雇所有知情的奴僕,改用新人。這樣,過了兩三年,她又擔心我和吟芳藕斷絲連,竟堅持要生一個孩子,她求我,她甘願冒生命的危險,要一個自己的兒子,我屈服了。她懷了孕,卻死于難產,孩子也胎死月復中。一切像命中注定,我娶了吟芳,而你,心虹,竟把生母永遠當作後母了。」
心虹瞪視著梁逸舟,像听到了一個神話一般,眼楮睜得那樣大,那樣充滿了驚奇與疑惑。梁逸舟又說了下去︰「這些年來,我們一直不敢說穿真相,因為年輕時的荒唐必須暴露,而又怕傷到你的自尊,怕影響你和心霞對父母的看法,我們隱瞞著,足足隱瞞了二十四年!現在,心虹,你知道一個後母有多難當了,以一個親生母親的感情與血緣關系,吟芳仍然是個失敗的後母!」
心虹的眼光調向了吟芳,這一篇話已大大的震動了心虹,她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,想起了自己常做的惡夢,想起那夢里的長廊、圓柱,想起每次哭母親哭醒過來。而自己的生母卻始終都在身邊!她懷著一個無母的心病,病了這麼許多年!
母親,母親,你在哪兒?母親,母親,你竟在這兒!她眼里逐漸涌上了一片淚光,淚水在眼眶中洶涌、泛濫……她凝視著吟芳,吟芳也用帶淚的眸子,懇切而求恕似的看著她,她低問︰「這是真的嗎?」
「這是真的!」吟芳輕聲回答。
心虹眼里的淚水奪眶而出,她大喊了一聲︰「媽呀!你們為什麼不早說!你們為什麼不早說!」
就對吟芳沖了過去,這是二十幾年來,她第一次由衷的喊出了一聲「媽」,母女二人擁抱在一起了。梁逸舟也覺得鼻子里有些酸酸的,竟懊悔為什麼不早就揭穿一切。心霞在一邊,又是笑,又是淚,又是驚奇。這一個意外的插曲,把原來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都沖淡了,大家似乎都已忘記了最初爭執討論的原因,只是興奮的、激動的忘情于這母女相認的感情里。
就在這時,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驚動了他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