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支煙吸完了,他再燃上了一支,第三支,第四支……
那些小燈閃爍如故。抬頭向天,月明星稀,今晚看不到星河。
是因為身邊沒有她嗎?還是他們把星河里的星星偷去掛在樹上了?他越來越煩躁不安,拋去手里的煙蒂,他再燃上了一支,那煙蒂帶著那一點火光,越過黑暗的空中,墜落到懸崖下面去了,像那晚從星河中墜落的流星。他深吸了口氣,心虹心虹,你可玩得高興嗎?心虹心虹,你可知道在這漫長的深夜里,有人「為誰風露立中宵」?
像是回答他心中的問題,他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幽幽柔柔的聲音,輕輕的說︰「你可需要一個人陪伴你看星河嗎?」
怎樣可愛的幻覺?他搖了搖頭。人類的精神作用多麼奇妙呀!他幾乎要相信那是心虹來了呢!
「在世界的一個角落,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,」那聲音又響了,這次卻仿佛就在他的耳邊︰「那星河何嘗美麗?除非有你有我!」
這不正是他的心聲嗎?不正是他想說的話嗎?心虹!他驟然回頭,首先接觸的,就是心虹那對閃爍如星的眸子,然後,是那盈盈含笑的臉龐,那襲黑色的晚禮服,那顆胸前的明星!心虹!這是真的心虹!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,驚喜交集,恍惚如夢,不禁吶吶的,語無倫次了︰「怎麼,心虹,是你嗎?真是你嗎?你來了嗎?你在這兒嗎?」
「是的,是我。」她微笑著,那笑容里有整個的世界。「我費了很大的勁,使爸媽不懷疑我,我才能溜出來。如果今晚不見你一面,我會失眠到天亮。現在,離開這欄桿吧,這欄桿讓我發抖。來,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,堯康。」
他這才看見,在楓林內,一個瘦高條的男孩子,正笑吟吟的靠在一棵楓樹上,望著他們。他立即大踏步的走過去,對這男孩子伸出手來,堯康重重的握住了他的手,眼楮發著光,一腔熱情的說︰「喬風,我知道你!我喜歡你的東西,有風格,有份量!另外,我已知道你和心虹的故事,這幾天,她跟我從頭到尾的談你,我幾乎連你一分鐘呼吸多少下都知道了!所以,請接受我的祝福。並且,我必須告訴你,我站在你們這一邊,有差遣時,別忘了我!」
這個年輕人!這番友情如此熱烘烘的對他撲來,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。只能緊握著那只手,重重的搖撼著。
然後,他把手按在堯康的肩上,他說︰「我們去書房里,可以煮一壺好咖啡,作一番竟夜之談。」
「我一夜不回去,爸會殺了我,」心虹說,笑望著堯康︰「那你也該糟了,爸一定強迫把我嫁給你!」
「那我也該糟了!」狄君璞說。
大家都笑了。狄君璞又說︰「無論如何,總要進來坐坐。」
他們向屋里走去,心虹說︰「我們剛剛來,想給你一個意外,到了這兒,大門開著,書房和客廳里都沒人,我知道你不會這麼早睡,繞到外面,果然看到你在楓林里,我們偷偷溜過去,有沒有嚇你一跳?」
「我以為是什麼妖魔幻化成你的模樣來蠱惑我。」
「你焉知道我現在就不是妖魔呢?」
狄君璞審視著她。
「真的,有點兒妖氣呢!」他說。
大家又笑了。
走進了書房,燒了一壺咖啡。咖啡香縈繞在室內,燈光柔和的照射著。窗外是迷迷蒙蒙的夜霧,窗內是熱熱烘烘的友情。好一個美麗的夜!
這天,狄君璞第一次帶心虹去看盧老太太,同行的還有堯康。
堯康對于這整個的故事,始終帶著股強烈的好奇。他獲得這個故事,一半是從狄君璞那兒,一半是從心虹那兒。這故事使他發生了那麼大的興趣,他竟渴望于參與這故事後半段的發展了。
這是星期天,他們料想雲揚也會在家,說不定心霞也在,因為心虹說,心霞一大早就出去了。走近了那簡陋的農舍,心虹忽然有些瑟縮,那晚在霧谷中捉住她又撕又咬的瘋婦,又出現在她眼前,她的腳步不由自主的滯重了,而且微微的打了個寒顫,這一切沒有逃過狄君璞的注意,他站住了,說︰「怎麼了?」
「你真認為我可以去見盧老太太嗎?」心虹不安而憂愁的問︰「會不會反而刺激她,等會兒她又捉住我,說我是凶手。會嗎?」
「以我的觀察,是不會的。」狄君璞說︰「她自從上次在霧谷發過一次瘋之後,一直都沒有再發作過,雲揚告訴我,醫生說她在逐漸平靜下去。我幾次來,和她談話,她給我的印象,都是個又慈祥又可憐的老太太。在她的潛意識中,始終拒絕承認雲飛已經死了。所以,我們見到她,千萬順著她去講,就不會有問題了。但是,」他憐惜而深情的看著心虹。
「假若你真怕去見她,我們就不要去吧!怎樣?」
「哦,不不!我要去!」心虹振作了一下,對狄君璞勇敢的笑了笑。「我應該去,不是嗎?如果不是為了我,她不會失去她的兒子,也不會發瘋。雖然那是個意外,我卻也有相當的責任。我應該去看她,只要不刺激她,我願意天天來陪伴她,照顧她。」
「真希望,你這一片好心,會獲得一個好的結果。」狄君璞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。
堯康看了看心虹,深思的邁著步子,他知道狄君璞這句話,並不是指盧老太太的友誼而言,而是指雲飛的死亡之謎而言。他再看看心虹,他在那張溫柔而細致的臉龐上,找不著絲毫「凶手」的痕跡,她自己似乎一分一毫也沒有想到,她有謀害雲飛的嫌疑。
他們來到了那農舍前的曬谷場上。心虹望著四周,身子微微發顫,她的臉色蒼白而緊張。
「我還記得這兒,」她低聲說︰「以前的一切,像一個夢一樣。」
「你要進去嗎?」狄君璞再一次問。「如果不要,我們還來得及離開。」
「我要進去!」她說,有一股勇敢的、堅定的倔強,這使狄君璞為之心折。在他想像中,遭遇過霧谷事件之後,她一定沒有勇氣再見盧老太太的。
伸手打了門。心虹緊偎著狄君璞,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顫。門開了,出乎意料之外的,開門的既不是雲揚,也不是心霞,而是抱著孩子的蕭雅棠。
「怎麼,你在這兒?」狄君璞愕然的問。
蕭雅棠望著他們,同樣的驚奇。看到堯康,她怔了怔,這個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長青年,怎會料到她是個年輕的母親,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呢?她的臉紅了紅,頓時有點兒尷尬和不安。她不知道,堯康早就對她的故事了如指掌,對她和她的孩子,他十分好奇,卻決無輕視之心。她回過神來,把門開大了,她匆促的說︰「雲揚和心霞約好去台北,早上雲揚來找我,因為盧伯母又有點不安靜,他怕萬一有什麼事,阿英對付不了,要我來幫一下忙。」
「怎麼!」狄君璞有點兒吃驚。「盧老太太發病了嗎?」他們怎麼選的日子如此不巧!
「不不,不是的。」蕭雅棠急忙說︰「只是有點不安靜,到東到西的要找雲飛,一直鬧著要出去。你們進來吧,或者,給你們一打岔,她就忘了也說不定。」
「你認為,心虹進去沒關系嗎?」狄君璞問,他是怎樣也不願冒心虹受刺激或傷害的危險。
「我認為一點關系也沒有。」
狄君璞看看她懷里的孩子。低低的問︰「你告訴那老太太,這是她的孫兒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