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擁住她,吻了她。
抬起頭來,他們可以看到月亮,看到月華,看到星雲,看到星河。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,低聲說︰「我很想許願。」
「許吧!」
「知道馮延巳的那闋‘長命女’嗎?」
他知道。但他希望听她念出來。于是,心虹用她那低低的、柔柔的聲音,清脆的念著︰「春日宴,綠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陳三願;一願郎君千歲,二願妾身長健,三願如同梁上燕,歲歲長相見!」
她的聲音那樣甜蜜,那樣富于磁性,那樣帶著心靈深處的摯情。他感動了,深深的感動了。攬緊了她,他們並肩站在月光之下。他相信,如果冥冥中真有著神靈,這神靈必然能听到心虹這闋「再拜陳三願」,因為,她那真摯的心靈之聲,是應該直達天庭的呵!
「看!一顆流星!」她忽然叫著說。
是的,有一顆流星,忽然從那星河中墜落了出來,穿過那黑暗的廣漠的穹蒼,不知落向何方去了。狄君璞伸出手來,做了一個承接的手勢,心虹笑著說︰「你干嘛?」
「它從星河里掉下來,我要接住它,把它送給你,記得你告訴過我的話嗎?你曾幻想在星河中劃船,撈著那些星星,每顆星星中都有一個夢。我要接住這顆星,給你,連帶著那個夢。」
他做出一個接住了星星的手勢,把它遞在她手里。她立即慎重的接了過來,放進口袋中。兩人相對而視,不禁都笑了。
他們再望向天空,那星河正璀璨著。她又低聲的念了起來︰「在世界的一個角落,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,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,草叢里流螢來往如梭,我們靜靜佇立,高興著有你有我。」
他們佇立著,靜靜的,久久的。
心虹的生命是完全變了。
忽然間,心虹像從一個長長的沉睡中醒來,仿佛什麼冬眠的動物,經過一段漫長的冬蟄,一旦蘇醒,睜開眼楮,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春天那耀眼而溫暖的陽光。于是,新的生命來臨了。隨著新生命同時來臨的,是無盡的喜悅,煥發的精神,和那用不完的精力。
不知從何時開始,心虹不再做惡夢了,每晚,她在沉思和幻夢中迷糊睡去,早晨,再在興奮和喜悅中醒來。那經常環繞著她的暗影也已隱匿無蹤,花園里,山谷中,楓樹前,岩石後,再也沒有那困擾著她的鬼影或呼喚她的聲音。那種神秘的、無形的、經常緊罩著她的憂郁也已消失,她不再無端的流淚,無端的嘆息,無端的啜泣。攬鏡自照,她看到的是煥發的容顏,光亮的眼楮,明艷的雙頰,和沉醉的笑影。她驚奇,她詫異,她愕然……狄君璞,這是個怎樣的男人,他把她從黑霧彌漫的深谷中救出來了。
她的變化是全家都看到的,都感覺到的。當她輕盈的笑聲在室內流動,當她衣袂翩然的從房里跑出來,如翩翻的小蛺蝶般飛出霜園,飛向山谷,飛向農莊。當她在夜深時分踏著夜霧歸來,看到仍等候在客廳里的吟芳,她會忽然撲過去,在吟芳面頰上印下一吻,喘息的說︰「呵!好媽媽!我是多麼的高興哪!」
這一切,使全家有著多麼不同的反應。單純而忠心的高媽是樂極了,她不住的對吟芳說︰「這下好了,太太,我們大小姐的病是真好了!」
她開始盲目的崇拜狄君璞,能使小姐病好的人必然是英雄和神仙的混合品!她更忠心的執行著代小姐傳信的任務,成為了心虹和狄君璞的心月復。
吟芳是困擾極了,她實在不能確知心虹的改變是好還是壞。也不敢去探測心虹那道記憶之門是開了還是依然關著,雲飛的名字在霜園中,仍然無人敢于提起。對于狄君璞,她很難對此人下任何斷語,所有的作家在她心目中都是種特殊的人物,她不敢堅持狄君璞和心虹的戀愛是對的,也不敢反對梁逸舟。看到心虹快樂而煥發的臉龐,她會同情這段戀愛,而衷心感到阻撓他們是件最殘忍的事情。但,想到狄君璞的歷史和家庭情形,她又覺得梁逸舟的顧慮都是對的。她深知一個「後母」的個中滋味。就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中,她困擾,她焦慮,她也時時刻刻感到風暴將臨,而擔驚不已。
梁逸舟呢?在這段時期中,他是又暴躁,又易怒,又心情不定。既不能阻止心虹去看狄君璞,又不能把狄君璞逐出農莊,眼看這段愛情會越陷越深,他是煩躁極了。好幾次,他想阻止心虹去農莊,都被吟芳拉住了。于是,他開始邀約一些公司里的年輕男職員回家吃飯,開始請老朋友的子女來家游玩,但,心虹對他們幾乎看都不看,她一點也不在意他們,就像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。于是,他開始積極的籌備一個家庭舞會。並計劃把這個家庭舞會變成一個定期的聚會,每星期一次或每個月兩次,他不止為了心虹,也要為心霞物色一個男友。
天下最難控制的是兒女之情,最可憐的卻是父母之心!梁逸舟怎能料到非但心虹不會感謝他的安排,連心霞也情有所鐘。在大家都為心虹操心的這段時間里,梁逸舟夫婦都沒注意到心霞的天天外出有些特別。吟芳只認為心霞是去台北同學家,心霞一向活潑愛朋友,所以,她連想都沒想到有什麼不妥之處。梁逸舟是總把心霞看成「天真的孩子」的,還慶幸她有自己的世界,不像心虹那樣讓他煩心。他們怎會想到在這些時間中,心霞都逗留在不遠處的一個小農舍里,常和個半瘋狂的老婦作伴,或和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駕著摩托車,在鄉間的公路上疾馳兜風。
心虹的心房是被喜悅和愛情所漲滿了,她是多麼想找一個人來分享她的喜悅!多麼想和人談談狄君璞,高媽雖然忠心,卻笨拙而不解風情。吟芳是長輩,又不是她的生母。梁逸舟更別談了,整天板著臉,仿佛和她隔了好幾個世紀。于是,只剩下一個心霞了!偏偏心霞也是那樣急于要和姐姐傾談一次!所以,在一個晚上,心霞溜進了心虹的房間,鑽進了她的被褥,姐妹兩個並肩躺著,有了一番好知心的傾談。
「姐姐,我知道你的秘密,」心霞說︰「你去告訴狄君璞,叫他請我吃糖。」心虹臉紅了,怎樣喜悅而高興的臉紅呵!
「爸爸媽媽是不是都知道了?」她悄悄問。「他們會反對嗎?你想。」
心霞沉吟了片刻。
「我猜他們知道,但是他們裝作不知道。」
「為什麼呢?他們一定不贊成,就像當初不贊成雲飛一樣。但是,我現在的心情很奇怪,我反而感謝他們曾經反對過雲飛,否則,我怎麼可能和狄君璞相遇呢?」
心霞呆呆的看著心虹,她已听狄君璞說過心虹恢復了一部分的記憶,但是,到底恢復了多少呢?
「姐姐,你對雲飛還記得多少?」
「怎麼!」心虹蹙起眉毛,很快的摔了摔頭。「我們別談雲飛,還是談狄君璞吧!你覺得他怎樣?」
「一個有深度,有學問,有思想,又感情豐富的人!」心霞說,真摯的。「姐姐,我告訴你,好好愛他吧,因為他是真心愛著你的!我們的一生,不會踫到幾個真正有情而又投緣的人,如果幸福來臨了,必須及時把握,別讓它溜走了。」
「嗨,心霞!」心虹驚奇的瞪著她︰「你長大了,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這種談話,你不再是個黃毛丫頭了!版訴我,你踫到些什麼事?也戀愛了嗎?只有戀愛,可以讓人成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