狄君璞把孩子還給她,注視著她輕輕的把孩子放進搖籃,再輕輕的給他蓋上棉被,他覺得自己的眼眶竟微微的潮濕了。
蕭雅棠站直了身子,溫柔的望著狄君璞。
「你是不是得到了你想知道的東西?狄先生?」
狄君璞熄滅了煙。
「還有一個問題,」他思索的說︰「心虹出走十天之後,為什麼又回來了,既然回來,為什麼又和他約會。」
「這個──我就也不清楚了。我想,是梁心虹看清了他的一些真面目,她逃了回來,但是雲飛很鎮定,他一向有自信如何去挽回女孩子的心,他必定又借高媽或老高之手,傳信給心虹,約她再見一面。他自信可以在這次見面里扭轉劣局,把心虹再帶走。可是,他沒有料到我先和心虹有了一篇談話,更沒想到心虹會那樣狠,這次約會竟成了一次死亡的約會了。」
她的分析並非沒有道理,相反的,卻非常有條理。這年輕女人是聰明而有思想的。狄君璞站起身來,他已經知道了許多出人意料的事情,他可以告辭了。
「再有一句話,」他又說︰「你似乎很有把握,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,而不是一個意外。」
「真正是意外的可能性畢竟太少,你知道。」她說︰「那欄桿朽了,那懸崖危險,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,何況他們經常去那兒,怎會這樣不小心?不過,我們不能怪心虹,如果我處在她的地位,甚至是我自己的地位,我也會這樣做,你不知道一個在感情上受傷的、暴怒的、絕望的女人會做些什麼!梁心虹,這是個奇異的女人,我恨過她,我怨過她,我也佩服她!我想,雲揚對她也有同樣的看法,他知道是她殺了他,但他一句話也不透露,對警方,他也說他相信是個意外。他了解他哥哥,人已經死了,死者又不能復生,他也不願深究下去,何況,梁家在事後,表現得非常好,他們治療盧老太太,又厚葬了雲飛,還送了許多錢給雲揚,但雲揚把那些錢都退回去了,他對我說,他哥哥是前車之鑒,不管多苦,他願意自食其力!至于他哥哥的死于非命,也有一半是咎由自取。但他雖然說是這樣說,可是,在他心中,他也很痛苦,手足之間,畢竟是骨肉之親呵!唉!」她搖搖頭,嘆了口氣。
「可憐的雲揚!他也有多少矛盾的苦惱呵,那份愛,和那份恨!他在忍受著怎樣的煎煞!」
狄君璞注視著她,驚奇于她臉上那份真誠的同情與關懷,她似乎已忘懷了自己的苦惱,卻一心一意的代別人難過。怎樣一個感情豐富而又善良的女性!那個盧雲飛,先有了蕭雅棠,後有了梁心虹,他幾乎佔有了天下之精英,而都不知珍惜!那是怎樣一個男人呵!
他走向了樓梯。
「那麼,我不打擾你了,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。除了我以外,你還曾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嗎?例如梁逸舟或梁心霞?」
「不,從來沒有。只有雲揚知道。我並不希望這些事有別人知道啊!」
「我了解。」他點點頭,再看了她一眼,那張清新、美麗、年輕,而溫柔的臉龐!帶著一個私生的、無父的孩子,這小小的肩上背負著怎樣的重擔呵!他站住了,幾句肺腑之言竟沖口而出。「多多保重你自己,蕭小姐,還有那孩子。別難過,總有一天,你會踫到新的人,再開始一段真正的人生。相信我,以往會隨著時間俱逝,不要埋葬掉你的歡樂。我希望,你很快能找到真正屬于你的幸福。」
一片紅潮染上了那蒼白的面頰,她淒然微笑,眼楮里涌上了一層淚影。
「謝謝你,」她低聲的說,帶著點兒哽咽。「你會再來看我嗎?」
「一定會!」他看看那簡陋的屋子︰「這房子是租的嗎?誰在維持你們母子的生活?」
「是雲揚!他的薪水不高,他已經盡了他的全力了,我有時幫樓下房東太太做衣服,也可以賺一點錢。」
他點點頭,走下了樓梯,她送到樓梯口來,站在那兒對他低低的說了聲再見。他對她揮手道別,到了樓下,他再回頭看看她,她站在樓梯口的陰影里,好孤獨,好落寞,又好勇敢,好堅強。他的眼眶再一次的潮濕了。翻起了衣領,他很快的穿過那裁縫店,走到屋外那明亮的陽光里。
午後,狄君璞坐在書房中,望著窗外那耀眼的陽光,和枝頭那蒼翠的綠,心中充塞著幾千萬種難言的情緒。心虹馬上要來了,他不知道自己將對她說些什麼,經過一上午的奔波,匯合了各種的資料,所有的線索,都指出了一條明確的路線;雲飛是個壞蛋,而心虹在盛怒之下,將他推落了懸崖!
事後,卻在這一刺激下生病,喪失了記憶!這是綜合了事實,再加上理智的分析後,所得到的答案。但是,以情感和直覺來論,狄君璞卻不願承認這事實,他實在無法相信,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,即使是在暴怒的狀況之下,她似乎也無法做出這種事情來。而且,這種「泄憤」的行為未免太可怕了,這關系了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呵!不管雲飛怎樣罪該萬死,心虹卻不能假天行道!
他深思著,不能遏止自己痛苦、懊惱,而若有所失的情緒。自從他第一眼看到心虹,他就覺得她驚怯純潔雅致得像個小白兔,至今,他對她的印象未變,這小白兔竟殺過一個人,這可能嗎?不,他對自己猛烈的搖頭。不,那只是一個意外!一個絕對的意外!他深信這個,比所有的人都深信,因為別人或者不像他這樣了解心虹!那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小女孩!那個經常要把自己藏在閣樓里的小女孩!那個對著星河做夢的小女孩!不不,她做不出這件事情來!他重重的摔了一下頭,對這件事作了最後的一個結論︰這是一個意外!
這結論作過之後,他卻忽然間輕松了下來,好像什麼無形的重擔已經交卸了。同時,他也听到小蕾在廣場上踢毽子的聲音,一面賜著,她在一面計數似的唱著歌︰「一二三,三二一,一二三四五六七,三個女圭女圭踢毽子,三個毽子與天齊。踢呀踢呀不住踢,三個毽子不見了!兩個飛到房頂上,一個進了泥潭里!」
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,怎樣的兒歌,不知是誰教她的,想必是心霞順口胡謅的玩意兒。他站起身來,走到廣場上,小蕾正賜得有勁,老姑媽搬了一張椅子,坐在陽光下,笑吟吟的看著,手里仍然在編織著她那些永遠織不完的毛衣。
山坡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,他定楮看著,白毛衣,白長褲,披著那件她常披的黑絲絨披風,長發在腦後飄拂。修長,飄逸,雅致,純潔,在陽光下,她像顆閃亮的星星,一顆從星河里墜落到凡塵里來的星星。她走近了,小蕾歡呼著︰「梁姐姐,我會背你教我的兒歌了!」
是她教的?他竟不知她何時教的?
她站定了,氣色很好,面頰被陽光染紅了,額上有著細小的汗珠。這天氣,經過一連兩天的陽光普照,氣溫就驟然上升了,尤其在午後,那溫熱的陽光像一盆大大的爐火,把一切都烤得暖洋洋的。心虹對老姑媽和狄君璞分別點點頭,就攬著小蕾,蹲下來,仔細而關懷的審視她,一面說︰「讓我看看,小蕾,這幾天生病有沒有病瘦了。」站起身來,她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頭發。「總算還好,看不出瘦來,就是眼楮更大了。」望著狄君璞,她又說︰「我知道一個偏方可以治氣喘,用剛開的曇花炖冰糖。然後喝那個湯,清清甜甜的,也不難喝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