狄君璞被震懾住了,望著面前那張輕靈秀氣的臉龐,他一時竟失去了說話的能力。她那麼年輕,那樣未經世故,一個終日藏在深山里的女孩,對這個世界,對人生,對感情,她到底知道多少?
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縮了,垂下頭,她默默的披上了風衣,她低聲說︰「我真的要回去了,如果再不回去,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滿山遍野的找我,他們似乎總怕這山野中會有什麼魔鬼要把我吞掉。」她看了窗外一眼。「其實,我不怕山野,也不怕黑夜,我怕的是……」她忽然打了個冷顫,把說了一半的話咽住了。他卻沒放松她。
「怕什麼?」他追問。
她困惑的搖搖頭。
「如果我知道是什麼就好了,」她說︰「我也不知道是什麼。像一個無聲無息的黑影,它常常就這樣靠過來了,不止恐懼,還有憂愁。它們不知從那兒來的,捕捉住你就不放松……唉!」
她低低嘆息,看著他。「真奇怪,我今天晚上說的話比我一個月里說的都要多。我走了,再見,狄先生。」
他再度攔住她。
「我送你回去!」
「哦,你不必,狄先生,我不怕黑,也不怕山,這條小路我早已走過幾千幾萬次了!」
「我高興,」他說。「我喜歡在這月夜的山谷里散散步,也想乘此機會去拜訪一下你的父親。」
她不再說話了,他打開了書房的門,姑媽正在客廳的燈下編織著,他向她交代了一聲。然後,他們走出了農莊,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里了。
小徑上,樹影迷離,天邊上,星月模糊。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緩慢的走著,有一大段時間,兩人都默默不語,四周很靜,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風,瑟瑟然,簌簌然,組成一串蕭索而落寞的音調。
踩碎了樹影,踏過了月光。夜露沾濕了衣襟,荊棘勾住了裙幅,他們走得好慢。這樣的夜色里,這樣的深山中,似乎很難找到談話的資料,任何的言語都足以破壞四周那懾人的幽靜。
天空黑不見底,星光璀璨的灑在那黑色的穹蒼中,閃閃爍爍,明明暗暗,像許多發光的小水滴。心虹下意識的看著那些星光,成千成萬的星星,有的密集著,熙攘著,在天上形成一條閃亮的光帶。她忽然站住了。
「看那些星星!」她輕語,打破了一路的岑寂。「那兒有一條河,一條星河。」
「是的,」他也仰望著穹蒼︰「這是一條最大的河,由數不清的星球組成,誰也沒有辦法算出這條星河究竟有多寬,想想看,我們的祖宗們會讓牛郎和織女隔著這樣一條河,豈不殘忍?」
她搖搖頭。
「其實也沒什麼,」她說,繼續向前走去。「人與人之間,往往也隔著這樣的星河,所不同的,是牛郎織女的星河,有鵲橋可以飛渡,人的星河,卻連鵲橋也沒有。」
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。
「你面前有這條星河嗎?」他微笑的問。
她看著他,眼楮在暗夜里閃爍,像兩顆從星河里墜落下來的星星。
「可能。」她說︰「我總覺得每個人和我都隔著一條星河,我走不過去,他們也走不過來。」
「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?」
「是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他們愛我,但不了解我,人與人間的距離,只有了解才能縮短,僅僅憑愛是不夠的,沒有了解的愛,像是建築在浮沙上的大廈。像是──」她頓了頓︰「兩粒無法黏附的細沙。」
他又一震,卻不想把話題轉回到「兩粒細沙」上。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,他卻驀的一愣,是了!他明白了,他和美茹之間,就隔著這樣一條無法飛渡的星河呵!
「你不說話了,」她輕語。「我總是踫觸到你所最不愛談的題目。」
「不,」他沖口而出的說︰「你總是踫觸到我的傷處。」
她很快的抬眼看他,只那樣眼光一閃,那長睫毛就慌亂的掩蓋了下來。她低頭看著腳下的草叢,不再說話了,沉默重新悄悄的籠罩了他們。
他們已經走進了霧谷,岩石的影子交錯的橫亙在地下,巨大的楓樹,在岩影間更增加了雜亂的陰影,到處都是暗影幢幢。谷外的明亮消失了,這兒是幽暗而陰冷的。繞過岩石,越過大樹,他們隨時會觸模到被夜露沾濕的蒼苔,幽徑之中,風更蕭瑟了。
心虹不自禁的加快了步子,白天的霧谷,充滿了寧靜的美,黑夜里,霧谷卻盛載著一些難以了解的神秘。狄君璞跟在她的身邊,他忘了帶手電筒,每當走入岩石的陰影中,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攙扶她,他的手指踫到了她,她總是遏止不住一陣驚跳。
「你在怕什麼?」他困惑的問。
「我不知道,」她搖頭驚悸的。「我不怕黑,也不怕霧谷,但是……你不覺得今晚的霧谷有些特別嗎?」
「特別?怎麼呢?」他四面看了看,巨大的岩石,高聳的樹木、山影、樹影、石影、月影、雲影……交織成的夜色,這種氣氛對他並不陌生,他早已領會過。
「听!」她忽然站住。「你听!」
他也站住,側耳傾听,有松濤,有竹籟,有秋蟲的低鳴,有夜風的細訴,遠處的山谷里,有烏鴉在悲切的輕啼,近處的草叢中,有什麼昆蟲或蜥蜴□□的穿過……除此而外,他听不出什麼不該屬于山野之夜的聲音。
「什麼?」他問︰「有什麼?」
「有人在呼吸。」她說,望著他,大眼楮里有著驚惶和恐懼。
他的背脊上穿過一陣寒意。
「如果有人呼吸,一定是你或我。」他微笑的說,想放松那份突然有些緊張的空氣。
「不,那不是你,也不是我!」她說,肯定的,不自覺的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。「我知道,我對這山谷太熟悉了,這兒有一個第三者。」
「或者是落葉的聲音。」
「落葉不會走路,」她抓緊他。「你听,那腳步聲!你听!」
他再听,真的,夜色里有著什麼。他仿佛听到了,就在附近,那岩影中,那草叢里。他搜尋的望過去,黝黑的暗影下一片朦朧,他什麼都看不出來。
「別管它,我們走吧!」他說,感染了她的驚悸,依稀想起上次帶著小蕾回農莊時所看到的人影。但,這兒怎可能有什麼惡意的窺伺呢?
他們重新舉步。可是,就在這時候,身邊那一片陰影中,傳來一聲清晰的、樹枝斷裂的響聲,在這種寂靜里,那斷裂的聲音特別的刺耳。
「你听!」她再度說,驚跳的。
他推開她,迅速的向那片暗影中走去,一面大聲問︰「是誰?」
她拉住了他的衣服,驚慌的喊︰「別去!我們走吧,快些走!」
她拉著他,不由分說的向前快步走去,就在這時候,那岩石影中突然竄出一個黑影,猛然間攔在他們的面前。這黑影出現得那樣突然,心虹忍不住恐怖的尖叫了一聲,返身就往狄君璞身上撲,但,那黑影比什麼都快,像閃電一般,伸出了一只手,枯瘦的手指如同鳥爪,立即堅固的扣住了心虹的手腕,嘴里吐出了一連串如夜梟般的尖號︰「我捉住了你!我總算捉住了你!你這個妖怪!你這個魔鬼!我要殺掉你!我要殺掉你!我要殺掉你!」
這一切來得那樣突然,那樣意外,狄君璞簡直驚呆了。立刻,他恢復了意識,在心虹的掙扎中,那黑影已暴露在月光下,現在,可清楚的看出這是個穿著黑衣的、干枯的老婦人,她的頭發花白而凌亂,眼楮灼灼發光,面貌猙獰而森冷,她的面頰瘦削,顴骨高聳。乍一看來,她像極了一個從什麼古老的墳墓里跑出來作祟的木乃伊。她的聲音尖銳而恐怖︰「我等了你好幾個晚上了,你這個女妖,我要殺掉你!我要報仇!你還我兒子來!還我兒子來!還我兒子來!我要吃掉你!咬碎你!剝你的皮,喝你的血,啃你的骨頭,抽你的筋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