狄君璞有些狐疑,卻也不便追問。而小蕾已撲進了父親懷中,打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哈欠。時間不早,小蕾早就該睡了。狄君璞站起身來告辭,吟芳找出了一個手電筒,交給狄君璞說︰「當心晚上山路不好走,要不要老高送一送?」
「不用了,就這麼幾步路,不會迷路的!」
牽著小蕾,他走出了霜園,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一直送到大門口來,小蕾依依不舍的向「梁姐姐」揮手告別,她畢竟喊了「梁姐姐」,而沒有喊「阿姨」。狄君璞心中隱隱的有些失望,因為他沒有再看到那眼光如夢的女孩,心虹並沒有和梁逸舟他們一起送到門口來。
沿著山上的小徑,他們向農莊的方向緩緩走去。事實上,今晚月明如晝,那山間的小路清晰可見,手電筒幾乎是完全不必須的。山中的夜,別有一份肅穆和寧靜,月光下的樹影迷離,岩石高聳,夜霧迷迷茫茫的彌漫在山谷間,一切都披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。草地上,夜霧已經將草叢染濕了。
山風帶著寒意,對他們輕輕的卷了過來,小蕾緊緊的抓著父親的手,又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。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下,好瘦、好長。一片帶露的落葉飄墜在狄君璞的衣領里,涼沁沁的,他不禁嚇了一跳。幾點秋螢,在草叢中上上下下的穿梭著,像一盞盞閃爍在深草中的小燈。
他們已經走入了那塊谷地,農莊上的欄桿在月色里仍然清晰。小蕾的腳步有點兒滯重,狄君璞怕她的鞋襪會被夜露所濕了。他低問小蕾是不是倦了?小蕾乖巧的搖了搖頭,只是更親近的緊偎著狄君璞。狄君璞彎腰想把孩子抱起來,就在這時,他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上,有一個長長的人影,一動也不動。他迅速的抬起頭來,清楚的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,在月光下的岩石林中一閃而沒,他下意識的想追過去,又怕驚嚇了孩子。他抱起了小蕾,把她緊攬在懷中,一面對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極目看去,月光里,那一塊塊聳立的岩石嵯峨龐大,樹木搖曳,處處都是暗影幢幢,那人影不知藏在何處。但,狄君璞卻深深感覺到,在這黑夜的深山里,有對冷冷的眼楮正對他們悄悄的窺探著。
月色中,寒意在一點一點的加重,他加快了步子,向農莊走去,小蕾伏在他的肩上,已不知不覺的睡著了。
接連的幾日里,山居中一切如恆,狄君璞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活,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里,最初幾日,他深怕小蕾沒伴,生活會太寂寞了。可是,接著他就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余的,孩子在山上頗為優游自在,她常遨游于楓林之內,收集落葉,采擷野花。也常和姑媽或阿蓮散步于山谷中──那兒,狄君璞是絕對不許小蕾獨自去的,那月夜的陰影在他腦中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。但,那陰影沒有再出現過,阿蓮也沒有再帶回什麼可怕的流言,她近來買菜都是和高媽結伴去的。生活平靜下來了,也安定下來了,狄君璞開始更深的沉迷在那份鄉居的喜悅里。早上,枝頭的鳥啼嘹亮,代替了都市里的車馬喧囂,看晨霧迷蒙的山谷在朝陽上升的彩霞中變得清晰,看露珠在楓葉上閃爍,看金色的陽光在密葉中穿射出幾條閃亮的光芒,一切是迷人的。黃昏的落日,黑夜的星辰,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風!山林中美不勝收。隨著日出日落的□遞,山野里的景致千變萬化,數不盡有多少種不同的情趣。狄君璞竟懊喪于自己發現這世界發現得這麼晚,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麼多的大好時光!
連日來,他的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,每日平均都可以寫到兩千字以上。如果沒有那份時刻悄然襲來的落寞與惆悵,他就幾乎是身心愉快的了。這晚,吃過晚飯沒有多久,他正坐在書房里修改白天所寫的文稿。忽然听到小蕾高興的歡呼聲︰「爸爸!梁姐姐來了!」
梁姐姐?是心霞?還是心虹?一定是心霞!靦腆的心虹不會作主動的拜訪。他走出書房,來到客廳里,出乎意料之外,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,竟是心虹!穿著件白毛衣,黑裙子,披了一件短短的黑絲絨披風,長發飄垂,臉上未施脂粉,一對烏黑清亮的眸子,盈盈然如不見底的深潭。斜倚窗前,在不太明亮的燈暈下,她看來輕靈如夢。窗外,天還沒有全黑,襯托著她的,是那蒼灰色的天幕。
「哦,真沒想到……」狄君璞微笑的招呼著︰「吃過晚飯嗎?梁小姐?」
「是的,吃過了!」心虹說,她的眼楮直視著他,唇邊浮起一個幾乎難以覺察的微笑。「我出來散散步,就不知不覺的走到這兒來了。」
「坐吧!」
「不,我不坐了,我馬上就要回去!」
「急什麼?」
阿蓮送上來一杯清茶,心虹接了過來。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著心虹那黑色的披風。黑色!她是多麼喜愛黑色的衣服。
小蕾站在一邊,用仰慕的眼光看著心虹,一面細聲細氣的說︰「梁姐姐,你怎麼不常常來玩?」
「不是來了嗎?」心虹微笑了。「告訴你爸爸,什麼時候你到霜園去住幾天,好不好?」
小蕾面有喜色,看著狄君璞,張口欲有所言,卻又忽然咽住了,搖了搖頭說︰「那不好,沒有人陪爸爸。」
狄君璞心頭一緊,禁不住深深的看著小蕾,才只有六歲呢!難道連她也能體會出他的孤寂嗎?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,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。
「好女兒!」她說。啜了一口茶,她把茶杯放在桌上,對室內打量了一番,輕聲說︰「我們曾在這兒住了好些年,小時候,我總喜歡爬到閣樓上,一個人躲在那兒,常躲上好幾小時,害得高媽翻天覆地的找我!」
「你躲在那兒干嘛?」
她望著他,沉思了一會兒,輕輕的搖了搖頭。
「我也不知道,」她說︰「難道你從來沒有過想把自己藏起來的時候嗎?」
他一愣。心底有一股惻然的情緒。
「常常。」
她微笑了。她今天的情緒一定很好,能在她臉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難得的事情。她轉身走到農莊門口,望著農莊外的空地、山坡,和那些木槿花。
「我曾經種過幾棵茶花,白茶花。這麼些年,都荒蕪了。」
她走出門外,環視著那些空曠的柵欄。狄君璞牽著小蕾,也走到門外來。她看著那些欄桿,說︰「你可以沿著那些柵欄,撒一些爬藤花的種子,像牽牛、蔦蘿一類的,到明年夏天,所有的柵欄都會變成了花牆。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看起來光禿禿的了。」
他有些驚喜。
「真的,這是好建議!」他說︰「我怎麼沒想起來,下次去台北,我一定要記得買些花籽。」
「我早就想這麼辦了!」她陷進了一份沉思中。「我愛這兒,遠勝過霜園,爸爸建了霜園,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過去,但是,霜園僅僅是個住家的所在,這兒,卻是一個心靈的休憩所。它古樸,它寧靜,它典雅。所以,雖然搬進了霜園,我仍然常到這兒來,我一直想讓那些柵欄變成花牆,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做。」她困惑的搖搖頭。「真不知道為什麼,早就該種了。」
他凝視她,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動。怎樣的一個女孩子!那渾身上下,竟連一絲一毫的塵俗都沒有!經過這些年在社會上的混跡,他早就認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這一類型的人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