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庭院深深 第66頁

作者︰瓊瑤

她旋轉著,讓大衣的下擺飛了起來。然後,她又直沖到柏霈文的房門口,叫著說︰

「爸爸!我買了件新大衣!你模模看!」

一面喊著,她一面推開了門,立即,她怔在那兒,詫異的說︰「爸爸呢?」方絲縈這才發現,柏霈文根本不在屋里,她和愛琳交換了一個眼光。走下樓來,亞珠才說︰

「先生出去了。一個人走出去的。」

「沒穿雨衣嗎?」愛琳問︰「雨下得不小呢!」

「沒有。」愛琳看了看方絲縈,低聲的問︰

「你告訴他了?」「是的。」她祈求的看了愛琳一眼︰「你去找他好嗎?」

「你認為他會在什麼地方?」

方絲縈輕咬了一下嘴唇。

「含煙山莊。」她低低的說。那山莊自從雨季開始,就暫時停工了,現在,只豎起了一個鋼筋的架子,和幾堵砌了一半的矮牆。愛琳沉吟了片刻,她的眼中飄過了一抹難過的、困擾的表情,然後,她嘆了口氣︰

「好吧!我去!」披了一件雨衣。她去了。一小時之後,她獨自折了回來,雨珠在她雨衣上閃爍。她帶著滿臉怒氣的,滿眼的暴躁和煩惱,氣呼呼的把雨衣月兌下來,摔在沙發上,灑了一地的水珠。她那暴躁易怒的本性又發作了,對著方絲縈,她大聲的叫著說︰「讓他去死吧!」「他在嗎?」方絲縈擔心的問。

「是的,像個傻子一樣坐在一堵牆下面,淋得像個落湯雞,我叫他回家,你猜他對我說什麼?他大聲的叫我滾!叫我不要管他!說我們都是千金貴體,要他這個瞎子干什麼?他像只野獸,他瘋了!我告訴你!他已經瘋了!讓他去死吧!那個不知好歹的渾球!我再也不要管他的事!永遠也不要管他的事!他那個沒良心的混蛋!」瞪著方絲縈,她喘了一口氣︰「我沒有辦法叫他回來,所以我把他好好的大罵了一頓!」

「你罵他什麼?」方絲縈的心髒提升到了喉嚨口。

「我罵他是個瞎了眼楮的怪物!我告訴他誰也不在乎他!那個瞎子!那個殘廢!所以我叫他去死,趕快去死!」

呵!不!方絲縈腦中轟然一響,頓時覺得天旋地轉。呵!不!這太殘忍了,太殘忍了!一個人已經夠了,怎能再加一個!愛琳,你才是渾球!你才是傻瓜!啊,不!這太殘忍!抓起了沙發上那件雨衣,她對門外沖了出去。跳進了花園內的汽車,她對老尤說︰「快!去含煙山莊!」老尤發動了車子,風馳電掣的,他們到了山莊前面的大路上,跳下了車子,方絲縈對老尤說︰

「你也來,老尤,我們把柏先生弄回家去!」

老尤跟著方絲縈向山莊內走,可是,才走了幾步,柏霈文已經從里面跌跌沖沖的,大踏步的邁了出來,他的衣服撕破了,他渾身都是雨水和污泥,他的頭發滴著水,臉上有著擦傷的血痕,顯然他曾摔了跤,他看來是狼狽而淒慘的。他的面色青白而可怖,有股可怕的蠻橫,那呆滯的眸子直勾勾的瞪著,他是瘋了!他看來像是真的瘋了!方絲縈奔上前去,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,她心如刀絞。含著淚,她戰栗的喊︰

「霈文!」「滾開!」他大聲說,一把推開了她,他用力那樣大,而下過雨的地又濕又滑,她站不住,摔倒在地下,老尤慌忙過來攙扶她。同時,柏霈文已掠過了他們的身邊,一直往前沖去,他筆直的撞在汽車上,撞了好大的一個蹌踉,他站起身來。于是,方絲縈看到他打開車門,她尖叫著說︰

「老尤,別管我,去拉住柏先生,快!」

老尤沖了過去,可是,來不及了,柏霈文已經鑽進了駕駛座,立即,他熟練的發動了車子。方絲縈從地上爬了起來,奮力的追了過來,哭著大喊︰

「霈文!不要!霈文,听我說……霈文!」

車子「呼」的一聲向前沖出去了,方絲縈尖聲大叫,老尤追著車子直奔。方絲縈一面哭著,一面跑著,一面叫著,然後,她呆立在那兒,透過那茫茫的雨霧,看著那車子直撞向路邊的一棵大樹,再急速的左轉彎,沖向山坡上的一塊巨石,然後轟然一聲巨響,車子整個傾覆在路邊的茶園里。

第三十章

好一陣的混亂、慌張、匆忙!然後是血漿、紗布、藥棉、急救室、醫生、護士、醫院的長廊,等待,等待,又等待!等待,等待,又等待!急救室的玻璃門開了合了,開了,又合了,開了,又合了!護士出來,進去,出來,又進去……于是,幾千幾百個世紀過去了,那蒼白的世紀,白得像醫院的牆,像柏霈文那毫無血色的嘴唇。

而現在,終于安靜了。

方絲縈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,愣愣的看著柏霈文,那大瓶的血漿吊在那兒,血液正一滴一滴的輸送到柏霈文的血管里去,他躺在那兒,頭上、手上、腿上,全裹滿了紗布,遍體鱗傷。那樣狼狽,那樣蒼白,那樣昏昏沉沉的昏迷著,送進醫院里四十八小時以來,他始終沒有清醒過。

病房里好安靜,靜得讓人心慌。方絲縈一早就強迫那始終哭哭啼啼的亭亭回家去了,愛琳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離開了。現在,已經是深夜,病房里只有方絲縈和柏霈文,她始終用一對帶淚的眸子,靜靜的瞅著他。在她心底,她已經念過了各種禱告的辭句,禱告過了各種她所知道的神。她這一生全部的願望,到現在都匯成了唯一的一個︰「柏霈文!你必須活下去!」

兩天兩夜了,她沒有好好的闔過眼楮,沒有好好的睡過一下。現在,在這靜悄悄的病房里,倦意慢慢的掩了上來,她靠在椅子中,闔上眸子,進入了一種朦朧而恍惚的狀態中。

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病床上的一陣蠕動和申吟使方絲縈驚跳了起來,她撲到床邊上,听到他在喃喃的、痛苦的申吟著,夾著要水喝的低喊。她慌忙倒了一杯水,用藥棉蘸濕了,再滴到他的唇里,他的嘴唇已在發熱下干枯龜裂,那好蒼白好蒼白的嘴唇!她不住把水滴進去,卻無法染紅那嘴唇,于是,她的眼淚也跟著滴了下來,滴在他那放在被外的手背上。他震動了一下,睜開了那對失明的眸子,他徒勞的在室內搜尋。他的意識像是沉浸在幾千萬□深的海底,那樣混沌,那樣茫然,可是,他心中還有一點活著的東西,一絲,一絲渴求,一絲迷離的夢……他掙扎,他身上像綁著幾千斤燒紅的烙鐵,他掙扎不出去,他申吟,他喘息,于是,他感到一只好溫柔好溫柔的手,在撫摩著他的面頰,他那發熱的、燒灼著的面頰,那只溫柔而清涼的小手!他有怎樣荒唐而甜蜜的夢!他和自己那沉迷的意識掙扎,不行!他要撥開那濃霧,他要听清楚那聲音,那低低的、在他耳畔響著的啜泣之聲,是誰?是誰?是誰?他掙扎,終于,大聲的問︰

「是誰?」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大而響亮,但是,他發出的只是一聲蚊蟲般的低哼。于是,他听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,在那兒啜泣著問︰「你說什麼?霈文!你要什麼?」

「是誰?是誰?」他問著,輕哼著。

方絲縈捧著他的手,那只唯一沒受傷的手,她的唇緊貼在那手背上,淚水濡濕了他的手背。然後,她清清楚楚的說︰

「是我,霈文,是我,含煙。」

這是第一次,她在他面前自認是含煙了。這句話一說出口,她發現他的身子不再蠕動,不再掙扎,不再申吟,她恐慌的抬起頭來,他直挺挺的躺在那兒,眼楮直瞪瞪的。他死了!她大驚,緊握著那只手,她搖著他,恐懼而惶然的喊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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