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哦,天!哦,天!」愛琳低呼著,不由自主的向後退,退到了沙發邊,她就好軟弱的倒了進去。用手蒙住了臉,她開始相信了這件事的真實性,她的思想混淆了,她的意識迷糊了,她的感情陷進了一份完完全全的昏亂中。這件事情打擊了她,大大的打擊了她。「你懂了嗎?愛琳?」柏霈文又逼近了她。「我對你抱歉,十分十分抱歉,當初,我不該和你結婚的。現在,你能同情我們的處境嗎?了解我們的心情嗎?假若你肯離婚,我會感激你,非常非常感激你。愛琳,我會補償你的損失,我會!」
你補償不了!柏霈文,你如何補償?愛琳昏亂的想著。淚水沖進了她的眼眶。許許多多的疑惑,現在像鎖鏈般的連鎖了起來。哦,那個家庭教師,竟是亭亭的生母!敝不得她像個母雞保護幼雛般用翅膀遮著那孩子!哦,天!怎會有這樣的事情?怎會?「我不信,」她申吟著說︰「我還是不信。」
「看看這個。」柏霈文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金雞心。「打開雞心,看看里面的照片!」
愛琳接過了雞心,打開來,那張小小的合照就呈現在眼前了,她看著那個少女,皓齒明眸,長發垂肩。她「啪」的一聲合上了雞心。是的,她改變得並不多,依然漂亮,依然風姿嫣然!她遞還了那雞心,喃喃的說︰
「是的,是她!那鬼魂!那幽靈!她踏著夜霧而來,掠奪別人的一切!」柏霈文不太明了愛琳的話,但是,他也無心去了解她的話。收回了雞心,他以迫切的、誠懇的、近乎祈求的聲調,急促的說︰「你懂了吧?愛琳?懂得我為什麼這樣發瘋,這樣痴狂了吧?請答應我吧,取消了我們的婚姻關系,你就成全了一個破碎的家庭!答應了吧,愛琳!為我,為含煙,為亭亭,也為你。」愛琳痴痴的坐在那兒,有一種又想哭、又想笑的沖動。這是多麼荒謬而復雜的故事!你丈夫那個早已死亡的前妻,會突然出現,來向你討還她的位置!而現在,她將怎樣呢?怎麼辦呢?退出自己的位置,讓給那個幽魂嗎?噢!她瞪著柏霈文,後者仍然在不停的說著︰
「好嗎?愛琳?關于我的財產,只要我做得到,你要多少,都沒有關系,我可以給你!就算你幫了我一個忙,好嗎?愛琳?」好嗎?愛琳?好嗎?愛琳?他這一刻多溫柔!所有的財產,你要多少都可以!只要還我自由!她突然猛的從沙發里站了起來,一直走到窗子旁邊,她大聲的說︰
「我不知道!我必須要想一想!你走開吧!讓我想一想,我現在沒有辦法答復你!」
「愛琳!」「給我幾天的時間,我現在不能作決定!我要和那個女人談一談!那個鬼魂!」「愛琳,」柏霈文的神情緊張。「請不要傷害她,請不要刺激她,她已經受了過多她不該受的苦難!」
愛琳掉過頭來,直視著柏霈文,她的目光奇異而古怪,她的聲音深幽而低沉︰「告訴我,你到底有多愛她?有多深?」
柏霈文沉吟了一下,然後,他輕輕的念了幾個句子,是含煙當日最愛唱的一支歌里的︰
「海枯石可爛,情深志不移,
日月有盈虧,我情曷有極!」愛琳注視著窗外,視線越過了那山坡,那茶園,她似乎看到了含煙山莊,那廢墟,那真是個廢墟嗎?淚慢慢的滑下了她的面頰,慢慢的,慢慢的,滴落在窗欞上。
第二十八章
天氣是多變的,早上還是晴朗的好天氣,到下午卻飄起了霏霏細雨,天空黑暗了下來,秋意驟然的加濃了。放學的時候,方絲縈已經感到那份涼涼的秋意,走出校門,一陣風迎面而來,那樣涼颼颼的,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。抬頭看了看天空,雲是低而厚重的,校門口的一棵不知名的樹,撒了一地的落葉。細細的雨絲飄墜在她的臉上,帶來一份難言的蕭索的感覺。「哦,老尤開車來接我們了。」亭亭說。
真的,老尤的車子停在路邊,他站在那兒,恭恭敬敬的打開了車門,微笑著說︰「下雨了,先生要我來接你們。」
方絲縈再仰頭看了看天空,雨絲好細,好柔,好輕靈。像煙,像霧,像一張迷迷蒙蒙的大網。她深呼吸了一下,吸進了那份濃濃的秋意。然後,她對老尤說︰
「你把亭亭帶回去,我想在田野間散散步。」
「你沒有雨衣,小姐。」老尤說。
「用不著雨衣,雨很小,你們去吧!」
「快點回來哦!老師,你淋雨會生病。」亭亭仰著一張天真的小臉說。「沒關系,去吧!」她揉了揉亭亭的頭發,推她鑽進了汽車。車子開走了。沿著那條泥土路,方絲縈向前慢慢的走著。雨絲好輕柔,輕輕的罩著她。她緩緩的向前移動,像行走在一個夢里,那惻惻的風,那蒙蒙的雨,那泥土的氣息,和那松濤及竹籟,把她牽引到了另一個境界,另一個不為人知的、朦朧而混沌的境界里。她沉迷了,陶醉了,就這樣,她一直走到了含煙山莊的廢墟前。推開了那扇鐵門,她走進去,輕緩的游移在那堆殘磚廢瓦中。雨霧下的廢園更顯得落莫,顯得蒼涼。那風肆無忌憚的在倒塌的門窗中穿梭,藤蔓垂掛在磚牆上,正靜悄悄的滴著水,老榕樹的氣根在寒風中戰栗,柳樹的長條上綴滿了水珠,亮晶晶的,每滴水珠里都映著一座含煙山莊——那斷壁殘垣,那枯藤老樹。她嘆息。多少的柔情,多少的蜜意,多少古老的往事。都湮沒在這一堆廢墟里。誰還能發掘?誰還能找尋?那些埋葬的故事和感情?屬于她的那一份夢呢?像這廢墟,像這雨霧,一般的蕭索,一般的迷蒙,她怕自己再也拼不攏那些夢的碎片了。在一堆殘磚上坐下來,她陷入一種沉沉的冥想中,一任細雨飄飛,一任寒風惻惻。她不知坐了多久,然後,她被一聲呼喚所驚動了。「含煙!」
她抬起頭來,一眼看到柏霈文正站在含煙山莊的門口,帶著滿臉的焦灼和倉皇。他那瘦長的影子浴在薄暮時分的雨霧里,有份特殊的孤獨與淒涼。
「含煙,你在嗎?含煙?」柏霈文走了進來,拄著拐杖,他腳步微帶蹌踉。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雨衣,在他的臂彎中,搭著方絲縈的一件風衣。方絲縈從斷牆邊站了起來,她不忍看他的徒勞的搜索。一直走到他的面前,她說︰「是的,我在這兒。」一層狂喜的光彩燃亮了他的臉,他伸出手來觸模她,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。「哦,我以為……我以為……「他喃喃的說著。
「以為我走了?」她問,望著他,那張臉上刻畫著多麼深刻的摯情!帶著多麼沉迷的痴狂!哦!要狠下心來離開這個男人是件多麼困難的事!她真會嗎?帶走他那黑暗世界中最後的一線光明?「哦,是的,」他倉促的笑了,竟有點兒羞澀。「我是驚弓之鳥,含煙。」他模模她的頭發,再模模她那冰冷的手。「你濕了,你也冷了!多麼任性!」他幫她披上了風衣,拉緊她胸前的衣襟。「老尤說你不肯上車,一個人冒著雨走了,我真嚇了一大跳。呵,別捉弄我了,你再嚇我幾次,我會死去。」
「我只是想散散步。」她輕聲說,費力的把眼光從他臉上掉開,望著那雨霧下的廢墟。「這兒像一個墳場,埋葬了歡樂和愛情的墳場。」「會重建的,含煙,」他深沉的說︰「我答應過你,一切都會重建的。」「有些東西可以重建,只怕有些東西重建不了。」于是,她輕聲的念一首詩,一首法國詩人魏爾侖的詩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