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哈!你失信了,你不是說要到茶園里去采茶嗎?怎麼沒去呢?怕曬太陽,是嗎?」
含煙勉強的擠出了一個微笑,像電光一閃般,那微笑就消失了,她什麼話都沒說,只是心神恍惚的垂下頭去。高立德有些驚奇,怎麼了?什麼東西把這女人臉上的陽光一起帶走了?她看來像才從地獄里走出來一般。他下意識的看著柏老太太,後者臉上的表情是莫測高深的,帶著她一向的莊重與高貴,那張臉孔是沒有溫情,沒有喜悅,沒有熱也沒有光的。是這位老太太給那小女人什麼難堪了?他敏感的想著,再望向含煙,那黑發的頭垂得好低,而碗里的飯,卻幾乎完全沒有動過。
黃昏的時候,含煙走出了含煙山莊,沿著那條泥土路,她向後走去,緩緩的,沉重的,心神不屬的。路兩邊的茶園里,一群群的女工還在忙碌的采著茶,她們工作得很起勁,彎著腰,唱著歌,挽著籃子。那些女工和她往日的打扮一樣,也都戴著斗笠,用各種不同顏色的布,包著手腳。那不同顏色的衣服,散在那一大片綠油油的茶園里,看起來是動人的。她不知不覺的站住了步子,呆呆的看著那些女工發愣,假若……假若當初自己不暈倒在曬茶場中,現在會怎樣呢?依然是一個女工?她用手撫摩著面頰,忽然間,她寧願自己仍然是個女工了,她們看來多麼無憂無慮!在她們的生活里,一定沒有侮辱、輕蔑,和傷害吧!有嗎?她深思著。或者也有的,誰知道呢?人哪,你們是些殘忍的動物!最殘忍的,別的動物只在為生存作戰時才傷害彼此,而你們,卻會為了種種原因彼此殘殺!人哪!你們多殘忍!
一個人從山坡上跑了過來,笑嘻嘻的停在含煙面前嚷著說︰「你還是來了,要加入我們嗎?不過,你來晚了,我們已經要收工了。」含煙瑟縮的看了高立德一眼,急急的搖著頭,說︰
「不!不!我不是來采茶的,我是……是想去松竹橋等霈文的。」高立德審視她,然後,他收住了笑,很誠懇的說︰
「柏老太太給了你什麼難堪嗎?」
她驚跳了一下,迅速的抬起頭來,她一疊連聲的說︰
「沒有,沒有,完全沒有!她是個好母親,她怎會給我難堪呢?完全沒有!你別胡說啊!完全沒有!」
斑立德點了點頭。「那麼,你去吧!」他又笑了。「霈文真好福氣!我手下這些女工,就沒有一個暈倒的!」
含煙的臉上涌起了一陣尷尬的紅暈,高立德馬上發現自己說錯了話,這樣的玩笑是過分了一些,他顯然讓她不安了。他立刻彎了彎腰︰「對不起,我不是有意……」
她微笑了一下,搖搖頭,似乎表示沒有關系,她的思想仍在一個遙遠的地方,一個遙遠的深谷里。她那沉靜的面貌給人一種愴惻而悲涼的感覺。高立德不禁怔住了,那屬于新娘的喜悅呢?那幸福的光彩呢?這小女人身上有著多重的負荷!她怎麼了?含煙轉過了身子,她繼續向那條路上走去了。落日照著她,那踽踽而行的影子又瘦又小又無力,像個飄蕩的、虛浮的幽靈。高立德打了個寒戰,一個不祥的預感罩住了他,他完全呆住了。到了松竹橋,含煙在那橋頭的欄桿上坐了下來,沐浴在那秋日的斜暉中,她安安靜靜的坐著,傾听著橋下的流水潺□。斜陽在水面灑下了一片柔和的紅光,蘆花在晚風中搖曳,她出神的望著那河水,又出神的望著天邊的那輪落日,和那滿天的彩霞。不住的喃喃自問著︰
「我錯了?我做錯了?」
她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,終于,一陣熟悉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,她跳起來,霈文及時煞住了車子,她跑過去,霈文打開了車門,笑著說︰「你怎麼坐在這兒?」「我等你!」她說著,鑽進了車子。
「哈!你離不開我了!我想。」霈文有些得意,但是,笑容立即從他唇邊消失了,他審視她。「怎麼?含煙?你哭過了嗎?」「沒有,沒有。」她拚命的搖頭,可是,淚水卻不听指揮的涌進了眼眶里,迅速的淹沒了那對黑眼珠。霈文的臉色變了,他把車子停在路邊的山腳下,熄了火。一把攬過了含煙,他托起她的下巴來,深深的、研究的望著那張蒼白的小臉,鄭重的問︰「怎麼了?告訴我!」她又搖了搖頭,淚珠滾落了下來。
「只是想你,好想好想你。」她說,把面頰埋進了他胸前的衣服里,用手緊抱住他的腰。
「哦,是嗎?」他松了口氣,不禁憐惜的撫摩著她的頭發。「你這個小傻瓜!你嚇了我一大跳!我不過才離開你幾個小時,你也不該就弄得這樣蒼白呀!來,抬起頭來,讓我再看看你!」
「不!」她把頭埋得更深了,她的身子微微的戰栗著。「以後我跟你去工廠好嗎?我像以前一樣幫你做事!」
「別傻了,含煙!你現在是我的妻子,不是我的女秘書!」他笑了。「告訴我,你一整天做了些什麼?」
「想你。好想好想你。」
他扶起她的頭來,注視著她。
「我也想你,」他輕輕的說。「好想好想你!」
她閃動著眼瞼。「你愛我嗎?霈文?」她幽幽的問。
「愛你嗎?」他從肺腑深處發出一聲嘆息︰「愛得發瘋,愛得發狂,愛進了骨髓。含煙!」
她嘆了口氣,仰躺在靠墊上,闔上了眼楮。一個微笑慢慢的浮上了她的嘴角,好甜蜜,好溫柔,好寧靜的微笑。她輕輕的,像自語的說︰「夠了。為了這幾句話,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!我還有什麼可以求的呢?還有什麼可怨的呢?」把頭倚在他的肩上,她嘆息著說︰「我也愛你,霈文!好愛好愛你!我願為你吃任何的苦,受任何的罪,那怕是要我上刀山,下油鍋,我也不怕!」
「傻瓜!」他笑著︰「誰會讓你上刀山下油鍋呢?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?」他擁著她,揉著她,逗著她,呵她的癢︰「你說!你是不是個傻丫頭?是不是?是不是?」
「是的!」她笑著,淚珠在眼眶中打轉。「是的,是的!我是個傻丫頭!傻丫頭!」她笑彎了腰。笑得喘不過氣來,笑得滾出了眼淚。
第十九章
就這樣,對含煙來說,一段漫長的、艱苦的掙扎就開始了。霈文呢?自結婚以後,他對人生另有一種單純的、理想化的看法,他高興,他陶醉,他感恩,他滿足。他自認是個天之驕子,年紀輕輕,有成功的事業,有偌大的家庭,還有人間無貳的嬌妻!他夫復何求?而茶葉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,他年輕,他有著用不完的精力,于是,他熱心的發展著他的事業。隨著業務的蒸蒸日上,他也一日比一日忙碌,但他忙得起勁,忙得開心,他常常捧著含煙的臉,得意的吻著她小小的鼻尖說︰「享樂吧!含煙,你有一個能干的丈夫!」
含煙對他溫溫柔柔的笑著,雖然,她心里寧願霈文不要這樣忙,寧願他的事業不要發展得這麼大。但是,她嘴里什麼都沒說,她知道,一個好妻子,是不應該把她的丈夫拴在身邊的,男人,有男人的世界,每個男人,都需要一份成功的事業來充實他,來滿足他那份男性的驕傲。
可是,含煙在過著怎樣一份歲月呢?
每日清晨,霈文就離開了家,開始他一日忙碌的生活,經常要下午五六點鐘才能回來,如果有應酬,就會回來得更晚。含煙呢?她修剪著花園里的玫瑰花,她整理花園,她學做菜,她布置房間,她做針線……她每日都逗留在家中。她不敢單獨走出含煙山莊的大門,她不敢去台北,甚至不敢到松竹橋去迎接霈文。因為,柏老太太時時刻刻都在以她那一對銳利而嚴肅的眼光跟蹤著她,監視著她。只要她的頭伸出了含煙山莊的鐵門,老太太就會以冷冰冰的聲音說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