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庭院深深 第27頁

作者︰瓊瑤

含煙猶豫了一下,柏霈文立即說︰

「不要費神去想拒絕的藉口!」

含煙忍不住笑了,說︰

「你不是請,你是命令呢!好吧,我們去哪兒吃飯呢?」

「你听我安排吧!」她笑笑,沒說話。這些日子來,她已經對柏霈文很熟悉了,他是那種男人,無論在什麼場合里,他都很容易變成大家的重心,而且,他會在不知不覺中,成為一個支配者,一個帶頭的人,一個「主人」。

他們坐進了汽車,柏霈文把車子一直往郊區開去,城市很快的被拋在後面,車窗外,逐漸呈現的是綠色的原野和田園。含煙望著外面,傍晚的涼風從開著的車窗中吹了進來,拂亂了含煙的頭發,她仰靠在靠墊上,深呼吸著那充滿了原野氣息的涼風,半闔著眼楮,她讓自己松懈的沐浴在那晚風里。

柏霈文一面開著車,一面掉頭看了她一眼,她怡然自得的仰靠著,一任長發飄飛。唇邊帶著個隱約的笑,長睫毛半垂著,在眼瞼下投下了半圈陰影。那模樣是嬌柔的,稚弱的,輕靈如夢的。「你不問我帶你到哪里去嗎?」他說。

「一定是個好地方。」她含糊的說,笑意更深。

他心中怦然而動。「但願你一直這樣信任我,我真渴望把你帶進我的領域里去。」「你的領域?」「是的,」他低聲說。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域,心靈的領域。」「你自認你的領域是個好地方嗎?」她從半垂的睫毛下瞅著他。「是的。一塊肥沃的未耕地。」他望著前面的道路。「所差的是個好的耕種者。」「真可惜,」她咂咂嘴。「我不是農夫。如果你需要一個耕種者,我會幫你留意。」「多謝費心。」他從齒縫中說。「你的領域呢?可有耕種者走進去過?」「我沒有肥沃的未耕地,我有的只是一塊貧瘠的土壤,種不了花,結不了果。」「是嗎?」他的聲音重濁。

「是的。」「那麼,可願把這塊土壤交給我,讓我來試試,是不是真的開不了花,結不了果?」

「多謝費心。」她學著他的口氣。

他緊盯了她一眼,她笑得好溫柔。那半闔的眼楮睜開了,正神往的看著車窗外那一望無垠的綠野。窗外的天邊,已經彩霞滿天,落日正向地平線上沉下去。只一忽兒,暮色就籠罩了過來,那遠山遠樹,都在一片迷蒙之中,像一幅霧蒙蒙的潑墨山水。他們停在一個郊外的飯店門口,這飯店有個很雅致的名字,叫做「村居」,坐落在北投的半山之中,是中日合璧的建築,有曲折的回廊,有小小的欄桿,有雅致的,面對著山谷的小廳。他們選擇了一個小廳,桌子擺在落地長窗的前面,落地窗之外,就是一段有著欄桿的小回廊,憑欄遠跳,暮色暝蒙,山色蒼茫,夕陽半隱在青山之外。

「怎樣?」柏霈文問。「好美!」含煙倚著欄桿,深深呼吸。她不自禁的伸展著四肢,迎風而立。風鼓起了她的衣襟,拂亂了她的發絲,她輕輕的念著前人的詞句︰「柳煙絲一把,暝色籠鴛瓦,休近小欄桿,夕陽無限山。」柏霈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,這天,她穿著件純白色的洋裝,小腰身,寬裙子,迎風佇立,飄然若仙。這就是那個渾身纏著藍布,暈倒在曬茶場上的女工嗎?他覺得精神恍惚,神志迷離。听著她用那低柔清幽的聲音,念著「休近小欄桿,夕陽無限山。」他就更覺得意動神馳,站在她的身邊,他不自禁的用手攬住她的腰,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。

「你念過許多詩詞?」「是的,我喜歡。」她說。「日子對于我,常常是很苦澀的,于是,我就念詩念詞,每當我煩惱的時候,我就大聲的念詩詞,念得越多,我就越陷進那份優美的情致里,于是,我會覺得超然物外,心境空明,就一切煩惱都沒有了。」

他深深的注視她,怎樣一個雅致而動人的小女孩!她那領域會貧瘠嗎?那將是塊怎樣的沃土啊!他一定得走進去,他一定要佔有它,他要做這塊沃土的唯一的主人!

「含煙!」他動情的低喚了一聲。

「嗯?」「你覺得我很鄙俗嗎?」他問,自覺在她面前,變得傖俗而渺小了。「怎會?你堅強,你細致,你有人世的生活,你有出世的思想,你是我見過的人里最有深度的一個。」

他的心被這幾句話所漲滿了,所充盈了,血液在他體內迅速的奔流,他的心神蕩漾,他的呼吸急促。

「真的?」他問。「真的。」她認真的說。

「那麼,你可以為我把你那塊領域的門打開嗎?」他屏息的問。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她把頭轉向一邊,指著欄桿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園說︰「有玫瑰花,你聞到玫瑰花香了嗎?我最喜歡玫瑰花,尤其是黃玫瑰。我總是夢想,自己有個種滿玫瑰花的大花園。」「你會有個大花園,我答應你。但是你別岔開我剛才的話題,你還沒有答復我。」她看了他一眼,眼光是古怪的。

「我說了,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
「那麼,讓我說得更明白一點……」

他的話還沒說完,侍者送菜來了,含煙迅速的轉過身子,向落地窗內走去,一面說︰

「菜來了,我們吃飯吧!我餓了。」

柏霈文氣結的看著她,她卻先坐回桌邊,對著他巧笑嫣然。他從鼻子里呼出一口長氣,只得回到桌前來。坐下了,他們開始吃飯,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臉上,她像是渾然不覺,只默默的、甜甜的微笑著。好半天,他才打破了沉默,忽然說︰

「你喜歡詩詞,知道一闋詞嗎?」

「那一闋?」她問,揚著一對天真的眸子。

他望著她,慢慢的念了出來︰

「花叢冷眼,自惜尋春來早晚,知道今生,知道今生那見卿。天然絕代,不信相思渾不解,若解相思,定與韓憑共一枝!」她注視著他,因為喝了一點酒,帶著點薄醉,她的眼楮水盈盈的,微帶醺然,面頰微紅,嘴唇濕潤而紅艷。唇邊依然掛著那個微笑,一種天真的,近乎孩子氣的微笑。

「我不知道,它是什麼意思?」

他瞪著她,有點生氣。可是,她那模樣是讓人無法生氣的。他吸了口氣,說︰「你在捉弄我,含煙,我覺得,你是有意在欣賞我的痛苦,看不出來,你竟是這樣一個殘忍的小東西!」

她的睫毛垂下去了,笑容從她唇邊緩緩的隱去,她看著面前的杯碟,好一會兒,她才慢慢的抬起頭來,那臉上沒有笑意了,也沒有天真的神態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哀懇的,祈求的神色,那大眼楮里,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淚光。

「我不想捉弄你,先生,我也不要讓你痛苦,先生。如果你問我對你的感覺,我可以坦白說,我敬仰你,我崇拜你!但是,別和我談別的,我們可以做朋友,有一天,你會遇到一個比我好的女孩……」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他盯著她,突然恍然的說︰「哦,我懂了,你以為我只是要和你玩玩,這怪我沒把意思說清楚,含煙,讓我坦白的問你一句,你有沒有一些些喜歡我?」

她扭開了頭,低聲的說︰

「求求你!我們不談這個吧!」

「含煙!」他再緊緊迫了一句。「你一定要回答我!」

「不,柏先生,」她吃驚的猛搖著她那顆小小的頭。「別逼我,請你!」「含煙——」「求你!」她仰視著他,那眼光里哀懇的神色更深了,這眼光逼回了他下面的話,他瞪視著那張因驚惶而顯得蒼白的面龐,那黝黑而淒涼的眼楮,那微顫的嘴唇……他不忍再逼迫她了,嘆了口氣,他廢然的低下了頭,說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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