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的,確實不錯。」雲樓應著,感染了雅筠那份屬于母性的勇氣。
「所以,我們目前最重要的一個問題,是讓她好好的活下去。」雅筠深深的凝視著雲樓。「是嗎?」
雲樓微蹙著眉梢,望著雅筠,她的眼神里有著一些什ど,好象能不能讓涵妮好好活下去的關鍵在他身上似的。
「當然。」他回答。
「涵妮不能受刺激,不能太興奮,不能過勞,不能運動……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,你明白嗎?我們甚至不敢帶她看電影,怕電影的情節刺激了她,不敢對她說一句責備或重話,怕會刺激她。她有時看了比較動人的、悲劇性的小說,都會不舒服,會胸口疼痛。我們只有小心翼翼的避免一切能觸發她發病的因素,讓她的生命能延續下去。」
雲樓注意的傾听著。
「所以……」雅筠突然有些礙口,似乎很難于措辭。「我必須請你幫助我們。」
「我能怎樣幫忙?伯母?」雲樓熱心的問。
「是這樣……是這樣……」雅筠困難的說︰「我們要讓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擾……」
「哦?」雲樓緊緊的盯著雅筠,他有些明白了。
「換言之,」雅筠終于坦率的說了出來。「我希望你跟她疏遠一點。」
雲樓望著雅筠,雅筠的眼楮里含滿了抱歉的、祈諒的、無奈的神情,這把雲樓折服了。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種愛能和母愛相比。
「您是不是擔心得太早了一些?」他低低的說︰「我和涵妮不過剛剛才認識一天。」
「未雨綢繆,」雅筠淒涼的微笑起來。「這是我一貫防備問題發生的辦法。」「不過,您認為您的方法對嗎?」雲樓深思的問。「您不認為她太孤獨?友誼或者對她有益而無害?」
「友誼,是可能的,」雅筠慢慢的說。「可是,愛情就不然了。而友誼是很容易轉變為愛情的。」
雲樓感到一陣燥熱,窗外沒有風,天氣是燠熱的。
「您何以見得,愛情對她是有害的呢?」他問。
「世界上沒有一份愛情里,是沒有驚濤駭浪和痛苦的。」雅筠深沉的說︰「而且,涵妮不能結婚。她不能過婚姻生活,也不能生兒育女。」
雲樓站起身來,在室內走了一圈,然後他停在窗子前面。
倚著窗子,他站了好一會兒,窗外的天空,璀粲著無數的星星,草里有著露光閃爍。他想起涵妮唱的歌︰「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,看露光點點晶瑩。那夜鶯,哦,那可愛的夜鶯,它訴說著你的事情。」
他從心底深深的嘆息了。回過身子,他面對著雅筠,許諾的說︰「您放心,伯母,我不會做任何傷害涵妮的事。」
雅筠注視著雲樓,後者那張堅決的,而又充滿了感情的臉那ど深的撼動了她!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,走到他面前去,用誠懇而熱烈的語氣說︰「你要知道,雲樓,假若涵妮是個正常而健康的孩子,我真會用全心靈來期望你和她……」
「我了解的,伯母。」雲樓很快的說,打斷了雅筠沒有說完的話。他用一對坦率而真誠的眼楮直視著雅筠。「我將盡量避免給你們家帶來麻煩,或給涵妮帶來不幸。」
雅筠從雲樓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,她放心了。長長的嘆了口氣,她說︰「好了,我耽誤了你不少的時間,夜已經深了,你也該睡了,再見吧!」
「再見!伯母。」雲樓送雅筠到了房門口,打開房門,雅筠輕悄悄的退了出去,臨時又回過頭來,叮囑了一句︰「還有,雲樓,你別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風來,這孩子至今還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呢!」
「我知道,伯母。」
目送雅筠走了,他關上房門,靠在門上,他佇立了好一會兒。涵妮真的被蒙在鼓里嗎?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談話,她顯然已略有所知了,噢,這樣的生命豈不太苦!走到床邊,他躺了下來,瞪視著天花板。和昨夜一樣,了無睡意,雅筠的談話完全混亂了他。到這時,他才懵懂的感覺到,他對涵妮竟有一份強烈的感情。他是不相信什ど一見鐘情這類話的,他討厭一些小說家筆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愛情,可是,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!這個僅僅認識了一天的小女孩!這個隨時會幻滅掉的生命!這個根本不能面對世界的少女。一種強烈的、悲劇性的感覺深深的銘刻進了他的心中。
「從明天起,我要離開她遠一點,真的,楊伯母是個聰明的女人!」
他想著,關掉燈,準備要睡了。但是,涵妮的面容浮了上來,充滿在黑暗的空間,比雅筠來訪前更生動,更鮮明,更清晰。
接連三天,孟雲樓都是早出晚歸,一來由于楊子明熱心的建議,要讓他在開學之前,好好的把台北附近的名勝地區玩一玩;二來由于翠薇自告奮勇的陪伴,拒絕女孩子總是件不禮貌的事;三來──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──他想避開涵妮。于是,他和翠薇暢游了陽明山、碧潭、金山、野柳、北投、觀音山等地區,在香港,難得看到一點綠顏色的山野。這三天的暢游,倒也確實帶給他相當的愉快。而且,翠薇是個好的游伴,她活潑、愉快、年輕,而又吸引游人的注意,所以,他們這一對很引起一些羨慕的眼光。雲樓對這些眼光雖不在意,翠薇卻有份下意識的滿足。每天倦游歸來,往往都是晚飯以後了,所以,一連三天,雲樓都幾乎沒有見到過涵妮。只有一天早上,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門,坐在那兒,她安安靜靜的望著他們,什ど話都沒有說。當大門在雲樓身後闔攏的時候,雲樓才怛惻的感到,這門里面關住了幾許寂寞。
第四天的深夜,孟雲樓突然被琴聲所驚醒了,那琴聲從樓下清晰的傳來,彈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號,琴聲急驟如狂風暴雨,彈奏的人顯然心情零亂,錯了很多地方,竟連孟雲樓都可以听出來。涵妮,她怎ど了?雲樓詫異的坐起身子,她的琴從來不像這樣的,她不像是彈琴,倒像是在發泄什ど的敲擊著琴鍵。
這是涵妮嗎?當然,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在深夜時彈琴,而且,也只有涵妮能彈得這ど好。她怎ど了呢?她今夜為什ど一反常態,不彈一些優美的小曲子?
孟雲樓用了極大的克制力,制止自己想下樓的沖動,雅筠那天晚上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,他不能下去,他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不對這蒼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,事實上,他已經對她動了感情,很深很深的。他必須躲避,躲得遠遠的,他不能再陷下去了,否則,即使涵妮沒有怎樣,他卻將感到痛苦了。
痛苦,這兩個字一進入到他思想中,他就猛然覺得心底抽過了一陣刺痛和酸楚。他無法分析這刺痛是怎ど回事,倒回床上,他把頭埋進枕頭中,對自己說︰「睡吧!就當你沒有听到這琴聲!」
像是回答他的話,那琴聲卻戛然而止了,他不禁吃了一驚,因為那曲子只彈了一半,涵妮從不會半途而廢的。他豎起了耳朵,下意識的等待著那琴聲繼續下去,可是,再也沒有了。這突然的岑寂比琴聲更震動他,他睡不穩了,重新坐起身子,他側耳傾听,沒有腳步聲,也沒有人上樓的聲音,涵妮在做什ど?
沉默繼續著,靜,一切都那ど靜,听不到任何聲音。他全神貫注的坐在床上,又傾听了好一會兒,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。終于,他再也按捺不住了,翻身下了床,他找著自己的拖鞋,走到門邊,他打開了房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