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的,十年,好漫長的一段時間!這十年的歲月對于我是殘忍的。首先,自柯夢南走後,我就神思恍惚了達一年之久。一年後,我振作起來了,也獲得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,在一個私人的商業機構里當英文秘書。我正以為新的生命從此開始,媽媽就病倒了。那是一段長時間的掙扎,媽媽患的是肝癌,輾轉病榻整整三年,三年中,我要工作,我要侍候媽媽,我要應付龐大的醫藥費,而媽媽終于不治。當媽媽去了,我認為我也完了,媽媽臨終的時候,曾經握著我的手說︰「你多少歲了?藍采?」
「二十五。」我啜泣著回答。
「都這麼大了!」媽媽唇邊浮起一個滿足的微笑,說︰「還記得你小時候,膽子那麼小,一直不肯學走路,每次摔了都要哭,我用一根皮帶綁著你,牽著你走,你仍然學不會,後來我拿掉了皮帶,不管你,你反而很快就會走了。」她笑著凝視我,慢慢的說︰「二十五,你不需要皮帶了,你會走得很穩。」
她去了。好久好久,我總是回憶著她的話,每當我午夜從睡夢中哭醒過來,或絕望得不想生存的時候,我就想著她的話。是的,我該走得很穩了,我不能再摔了。咬著牙,我忍受了許多坎坷的命運,孤獨的在這人生的旅程上走了下去。
可是,生命里是無夢也無歌了。我這一生,只有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。此後,這一章里就是一片空白。柯夢南剛走的時候,我們還通過幾封信,等到媽媽臥病之後,我再也沒有情緒和時間給他寫信了。他接連給了我兩封信,我都沒有回復,他也不再來信了。接著,我又幾度搬家,當媽媽去世後,我也嘗試的給他寫過一封信,這封信卻以「收信人已遷移」的理由被退了回來。從此,我和他失去了聯絡,事實上,整個圈圈里都沒有他的消息了。
但,十年後的今天,他要回來了,不再是當年那個默默無名的男孩子,而成為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聲樂家。整個報章上都是他的消息,他將回國演唱一個星期,然後繼續去義大利學習。報章上一再強調著︰「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不但年輕即享有盛譽,且至今尚未成婚,這對國內的名媛閨秀,將是一大喜訊,據可靠人士稱,柯先生此次回國,也與婚事有關。」
是嗎?誰知道呢?還沒有結婚,為什麼?在海外沒有合適的對象嗎?忘不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嗎?當然,我不能否認,他回國的消息給我帶來不小的震撼,往事依稀,舊夢如煙,回首前塵,我能不感慨?!
「好了,我們研究研究吧!」無事忙打破了室內的寂靜,把我們從十年前拉回到現實。「我們到底怎樣歡迎柯夢南?」
「為他舉行一個宴會如何?」小俞說。
「他這一回來,參加的宴會一定不會少,」懷冰說︰「而且,他總免不了要吃我們幾頓的,這還用說嗎?我覺得,總該有點特別的花樣才好,想想看,我們原是怎樣的朋友!」
「起碼我們要舉行一次郊游,」谷風說︰「像以前一樣的,找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去吃吃烤肉。」
「再到谷風家去瘋一瘋,鬧一鬧,跳一跳舞,」小張接口︰「當然,他免不了要為我們唱幾支舊歌,這是不收門票的,你們還記得他最愛唱的那支‘有人告訴我’嗎?」
我們怎會忘記呢?怎能忘記呢?太家都興奮起來了,提起舊事,又給我們帶來了當年的熱情,大家開始七嘴八舌的作各種建議,關于如何去歡迎那位天涯歸客,如何重拾當年的歌聲笑痕。大家都說得很多,要再舉行郊游,要去碧潭劃船,要吃烤肉,要舉行舞會……要這個,要那個,要做幾千幾百件以前做過的事情……談得熱鬧極了。只有我和水孩兒說得最少,我是心中充滿了亂七八糟的感觸,簡直分不清楚是怎樣一種感覺,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各種滋味都有,再加上幾分喜悅,幾分惶惑,和幾分感傷,把我整個胸懷都脹得滿滿的,再也沒有心思說話,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至于水孩兒呢?她的沉默應該也不簡單吧。五年前,她從美國回來,離了婚,淡妝素服的來探訪我,那時我剛剛喪母,正是心情最壞的時候,坐在我的小書房里,我問她︰「你為什麼回來?」
「水土不服,」她淡淡的笑著,笑得好淒涼︰「我過慣了亞熱帶的氣候,那兒太冷了。」
于是,我沒有再問什麼,我們默默的並坐在窗前,坐了一整個下午,迎接著暮色和黃昏。
而今,她沉默的面龐不僅喚回我五年前的回憶,也喚回我十年前的回憶,在福隆海濱的帳篷里,她曾無巧不巧的和何飛飛先後向我述說她的隱情。現在,何飛飛墓草已青,尸骨已寒,我再也無法喚回她。而水孩兒卻風姿楚楚,不減當年!或者,我可以為她做一些什麼,柯夢南尚未結婚,不是嗎?
「想什麼?藍采?」彤雲打斷了我的思想︰「你怎麼一直不說話?你同意我們的提議嗎?」
「當然,」我說︰「我沒什麼意見。」
「記住,」水孩兒安安靜靜的插了一句︰「節目單里別忘記一件事,我們要去何飛飛的墓前憑吊一下。」
「是的,」懷冰說︰「我們是應該集體去一次了,假若……」
她沒有說完她的話,但是,我們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,假若何飛飛還活著有多好!那麼,今晚的討論就不知道會熱鬧多少。可是,如果何飛飛還活著,一切又怎會是今天這樣的局面呢?
「我們來具體研究一下吧,」祖望一向是我們之中最有條理的人。「報上說他是明天下午五時半的飛機抵達,我們當然要去飛機場接接他,要不要準備一束花?」
「準備一束菊花吧,」懷冰說︰「台灣特產的萬壽菊,有家鄉風味。」
「好,那就這樣吧,花交給我來辦,當天晚上,我們就請他去吃一頓,怎樣?」祖望繼續說。
「這要看柯夢南了,」紫雲接口︰「你怎麼知道他當天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們?人家還有父母在台灣呢!」
「我打包票他寧願跟我們在一起而不願和他父母在一起,他母親又不是生母,而且……想想看,我們當初是怎麼樣的朋友!」懷冰又說了一次,有意無意的看了我一眼。
「好,算他可以和我們聚餐,晚上,我們一定有許許多多話要談。那就別提了,一塊兒到谷風家去吧,怎樣?」祖望望著谷風。
「當然,」谷風馬上應口︰「一定到我家去!和以前一樣!多久沒有這樣的盛會了,我和懷冰準備消夜請客!」
「第一晚去谷風家,第二、三、四晚他要在藝術館演唱,當然我們每場都要去听的,是不?」祖望問。
「我負責買票的事好了。」小俞說︰「听說票已經都訂完了,我要去想想辦法。」
「第五天到第七天他都沒事,我們一天去情人谷吃烤肉,一天去烏來,一天……」
「別太打如意算盤,」小張說︰「他現在回來是名人了,難道就只陪著我們瘋!」
「我打賭他這一個星期都會跟我們在一起,他那人又重感情又念舊,說不定一星期後,他根本不回意大利了。」小俞說,「瞧吧,假若我的話不靈,我寧願在地下滾。」十年過去了,他那動不動就「滾」的毛病依然不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