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過。可是,他在哪兒?花瓣上沒有他的笑,金魚吐不出他的聲音。小貓,告訴我,他在哪兒?他正混跡于名利場中嗎?現在的他,是頑石還是星星?
哦,好母親,我明白了。不是我不屬于這世界,就是這世界不屬于我!我只能擁著小貓,枯坐燈前,讓夢想馳騁于窗外。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,豈不是比現在快樂得多?許多年前,母親,你說過︰
「真正的愛情與痛苦俱存,真正的庸俗卻藏著快樂。」
噢!母親!人必須走多少路才能體會一些哲理,而體會之後又如何呢?上次,他說︰
「認識你之前,每日只知追逐名利,事業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標。認識你之後,思想佔據了每日大部份的時間,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,這份生活,已成為無可奈何的負荷!」
噢,我是光源!帶給他的卻是痛苦!仔細思量,他不是做頑石比做星星更幸福?噢!這是人生嗎?「是誰多事種芭蕉?早也瀟瀟,晚也瀟瀟!」桌上的白紙,已涂上這麼多的線條,濃的淡的,我還要繼續涂抹下去嗎?听!門在響,是他來了嗎?不,那只是風聲。夜,那麼寂靜,我,那麼孤獨!不,我並不孤獨,我有那麼多記憶中紛亂的線條,我還有蘭花、金魚、和貓!
但是,別告訴我,我所有的都是空的。噢,好母親!讓我再尋這最後一個夢。
七前夜
天漸漸的黑了,暮色像一層灰色的濃霧,從窗口、門外向室內涌了進來,充塞在每一個空間和隙縫里。鄭季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雙手抱住膝,凝視著窗外的一棵鳳凰木沉思。雖然已經到了冬天︰鳳凰木的葉子好像還是綠的,但是,現在什麼都看不清楚了!那模糊的枝椏上,彷佛也籠罩著一層厚而重的霧,使那一片片由細碎的葉子集合而成的大葉,只顯出一個朦朧的、如雲片似的輪廓。天確實已經昏黑︰一陣風吹過來,玻璃窗發出叮當的響聲,鄭季波驚醒的站起身來,扭亮了電燈,下意識的看了看手表,表上的長短針正重疊在六字上,六點半,已不早了!
「怎麼還不回來?」鄭季波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。事實上,這句話他在一小時前就說過一次了,從五點鐘起,他就在期望著女兒的歸來。其實,平常還不是天天見面,他不了解為什麼今天這麼渴望著見到她?或者,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晚做他的女兒了。門鈴響了,他急急的跑去開門,快到門口的時候,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,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讓女兒發現自己正在等她。打開了門,出乎意料的只是一個郵差,是從台南寄來的匯票,又是給絮潔的禮金!鄭季波收了匯票,有點失望的關上大門,走上榻榻米。鄭太太從廚房里跑了出來,手里拿著一個鍋鏟,帶著點不由自主的興奮問︰
「是絮潔回來了嗎?」「不是,是郵差送匯票來,四弟給絮潔寄了兩百塊錢禮金!」「啊!」這聲「啊」用著一種拉長的聲調,微微的帶著幾分失望的味道。鄭季波望著太太那矮矮胖胖的身子,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臉孔,以及那倒提著鍋鏟,邁著八字步退回廚房的神態,忽然對她生出一種憐憫的心情。不禁跟著她走到廚房門口。廚房桌子上堆滿了做好的菜,預防冷掉和灰塵,上面都另外蓋著一個盤子。鍋里正好燒著一條大鯉魚,香味和蒸氣彌漫在整個廚房里,鄭太太忙碌的在鍋里下著作料,一面抬頭看看他,有點不自然的笑了笑,似乎需要找點解釋似的說︰「紅燒鯉魚,絮潔頂喜歡吃的菜,孩子們都像你,個個愛吃魚!」他感到沒有什麼話好說,也勉強的笑了笑,依然站在廚房門口,看看太太老練而熟悉的操作。魚的香味沖進他的鼻子里,帶著幾分誘惑性,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,鄭太太把魚盛進了碟子里。魚在碟子里冒著熱氣,皮燒得焦焦的,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,彷佛在對人冷冷的瞠視著。
「幾點了?」鄭太太把煤油爐的火撥小了,在爐上燒了一壺水,有點焦急的問。「快七點了!」鄭季波回答,望著桌子上堆滿的菜。那種憐憫的情緒更具體而深切。
鄭季波幫著太太把菜一樣一樣的拿到飯廳里。一共有六個菜一個湯,都是絮潔平日最愛吃的菜,黑壓壓的放了一桌子。鄭季波笑笑說︰「其實也不必做這麼多菜,三個人怎樣吃得了?」
「都是絮潔愛吃的,明天就是別人的人了,還能吃幾次我做的菜呢?」鄭季波沒有接話,只看了她一眼。鄭太太低垂著頭、花白的頭發在腦後束了一個發髻,使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老些。她在桌子的四周不住的模索著,彷佛在專心一致的安放著碗筷,其實一共只有三副碗筷,實在沒有什麼好放的。鄭季波默默的走出了飯廳,回到客廳里,在沙發上坐了下來。要辦的事早在前幾天都辦完了,現在倒有點空蕩蕩的閑得慌。伸手在茶幾的盒里取了一支煙,他開始靜靜的抽起煙來,其實,他並沒有抽煙的習慣,只在情緒不安定的時候才偶爾抽一兩支。明天絮潔就要出嫁了,這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,不是嗎?天下沒有女兒會陪著父母過一輩子的。先是絮菲,再是絮如,現在輪到絮潔,這將是最後一次為女兒辦喜事了,以後再也沒有女兒可以出嫁了。像是三張卷子,一張一張的答好了交出去,這最後的一張也答完了。原可以好好的松一口氣,享受一下以後沒有兒女之累的生活。但是,不知為了什麼,鄭季波感到一陣模糊的、空虛的感覺。這感覺正像煙蒂那縷輕煙一樣︰縹緲、虛無、而難以捉模。「還沒有回來嗎?」鄭太太走過來問,當然,她自己也明知道絮潔還沒有回來,只是問一句而已。鄭季波搖了搖頭,茫然的望著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,和那搖搖擺擺的走路姿勢,隱約的記起自己和鄭太太新婚的時候,每當他注視到她這一雙腳的時候,她就會手足失措的把腳藏到椅子底下去,好像有一個莫大的缺點被人發現了似的。那時她很年輕,很容易臉紅,喜歡用那對秀麗而溫柔的大眼楮悄悄的注視著別人,當別人發現了她的注視時,她就會馬上羞紅了臉把頭低下去。這一切都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韻致,可是,當時他卻並不這麼想,他只覺得她很幼稚、很愚昧、又很土氣。
「是不是所有的事都辦好了?照相館接過頭了嗎?出租汽車訂好了沒有?花籃和花都要最新鮮的,你有沒有告訴花店幾點鐘送花來?」鄭季波點了點頭,表示全都辦好了。他倒有一點希望現在什麼都沒有弄好,那他就可以忙忙碌碌的有事可干了。就像絮菲結婚那次一樣,一直到走進結婚禮堂,他都還在忙著。但,現在到底是第三個女兒結婚了,一切要準備的事都駕輕就熟,再也不會像第一個女兒結婚時那樣手忙腳亂了。鄭太太搓了搓手,似乎想再找點問題來問問,但卻沒有找出來,于是走到書架旁邊,把書架上的一瓶花拿了下來,自言自語的說︰「兩天沒有換水了,花都要謝了,我去換換水去!」
鄭季波想提醒她那是今天早上才換的水,卻沒有說出口,目送著她那臃腫的身子,抱著花瓶蹣跚的走出去,不禁搖搖頭說︰「老了,不是嗎?結婚都三十幾年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