寥落的坐了一陣,心里有點莫名其妙的不安。站起身來,我走進臥室,在梳妝台前梳了梳頭發,鏡子里反映出我臃腫的身段,我屏住呼吸,打量著自己,想用全心去體會在我月復內的那個小生命的動態。可是,我沒有覺得什麼,算算日子,這小東西將在兩個月之後出世,那時候應該是深秋了。牧之常常揉著我的頭發說︰「我真無法想像,你這個小女孩怎麼能做媽媽?」
但,我畢竟要做媽媽了,結婚三年來,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懷孕,前兩次都在我不留心的顛躓和神經質的驚悸中宣告流產。醫生說我太敏感,太容易受驚,所以不易度過十個月的懷孕期。而今,我總算保全了一個,我相信他會安全出世的,因為我正全心全意的期待著。並且,我知道牧之也多麼渴望家里有個蹦蹦跳跳的小東西。
洗了澡,換上睡衣,我坐在客廳里,開始給我未出世的孩子織一件小毛衣。這樣文文靜靜的坐著,牧之看到了一定會取笑我這個「小母親」,想到這兒,我就微笑了。小母親!多奇妙的三個字!我吸了口氣,對我手中的編織物微笑,我似乎已經看到那小東西穿著這件毛衣在地板上爬了,他是個小男孩,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,有我的眼楮和嘴。
時間緩緩的滑過去,我看看表,已經晚上十點鐘了。我知道牧之加班從不會超過十點鐘,就放下毛衣,把剩下的半壺咖啡放在電爐上去熱了熱,準備他臨睡前喝一杯。又把浴盆里放好半缸水,我做這一切的時候,心里充滿了喜悅和驕傲,自覺是一個很盡職的好妻子。
十點半了,他還沒有回來,我有些不安。十一點了,他仍然沒有回來,我變得煩躁而緊張了。走到電話機旁邊,我撥了一個電話到牧之的辦公廳,那邊有人接電話了,我緊張的說︰「請何牧之先生听電話!」
「何牧之?他不在!」「喂喂,」我叫住了對方︰「你們今晚不是加班嗎?」
「是的,加班,」對方不耐煩的說︰「但是,何先生今天下午就請假沒來上班!」「喂喂!」我再要說,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。
我慢慢的放下听筒,慢慢的在椅子里坐下去,呆呆的望著那黑色的電話機,我的腦子還一時不能轉過來,牧之從來沒有欺騙過我,一下午沒上班,這是怎麼回事?一定是接電話的人弄錯了,一定!我取下听筒,想再撥一個電話過去,剛轉了兩個號碼,門鈴尖銳的響了起來,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里,又在我正專心一致的時候,這門鈴聲嚇了我一大跳,接著,我就領悟到是牧之回來了,丟下听筒,我跑向大門,很快的打開門,一面埋怨的叫︰「牧之,你怎麼回事?讓我等到這麼晚!」
話才說完,我就大吃了一驚,門外站著的,並不是牧之,卻是一個黑黝黝的女人!我恐怖的退後一步,心驚肉跳的問︰
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是誰?」
那女人站在門外的暗影里,我看不清她,但我卻站在門里的光圈中,我相信她已經看清了我。她立刻開了口,聲音是清脆而悅耳的︰「請問,這兒是不是張公館?」
「張公館?」我驚魂甫定,明白這不過是個找錯門的女人,不禁暗笑自己的膽怯和懦弱。「不,你找錯了,我們這兒姓何,不姓張。」「哦,那麼,對不起,打擾了你。」她說,很禮貌,很優雅。「沒關系。」我說,望著她轉身走開,在她走開的一剎那,我看清了她穿著件黑色的洋裝,大領口,戴了副珍珠項煉,頭發長長的披垂著,和黑衣服揉成一片,細小的腰肢,完美的身段,還有一張完美的臉,濃郁的眉毛,烏黑的眼楮,很迷人。我關上門,退回到房里。一個找錯門的女人,卻使我那樣緊張,我有些為自己的神經質而失笑了,走回臥室,我才又憂慮起牧之的行蹤來。對著鏡子,我模糊的想著那個女人,深夜去拜訪別人,不是有一些怪嗎?但是,這世界上怪的事情多著呢,我不了解的事情也多著呢,牧之就總說我天真得像個孩子。不過,那女人確實美。我羨慕一切的「美」,也熱愛一切的「美」。攬鏡自照,我拂了拂滿頭短發,試著想像自己長發披肩的樣子。暗暗和剛才那女人去對比,不禁自嘆弗如。美麗是上帝給予女人的好禮物,但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可以獲得的。
十一點半,十二點……牧之仍然沒有回來。我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,在室內大兜起圈子,是什麼事情耽誤了他?發生了什麼?我再撥一個電話到他的辦公廳,對方已經沒有人來接听,顯然辦公室里的人都已走了。握著听筒,听著對方的鈴聲,我心亂如麻。逐漸的,我感到恐怖了起來,幾百種不測的猜想全涌進了我的腦子里,他出了事,一定出了事,給汽車撞了,在路上發了急病……種種種種。我似乎已經看到他滿身的鮮血,看到他掙扎喘息,我心狂跳著,手心里沁著冷汗,等待著門鈴響,等得我神志恍惚,每當有汽車聲從我門前經過,我就驚惶的想著︰「來了,來了,警察來通知我他出事了!」車子過去了,拋下了一片寂靜,我喘口氣,頭昏昏然,又失望著不是帶來他的消息的。我昏亂的在室內亂繞,側耳傾听任何一點小動靜。他不賭錢,不喝酒,是什麼因素使他深夜不歸?何況這是三年來從沒有過的事!不用說,他一定出事了,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!死了,躺在街道上,警察們圍繞著,翻著他的口袋,想找出他是何許人,是了,這兒有一張名片,何牧之,住在信義路三段,要通知他家里的人去收尸……門鈴驀的大鳴起來,我驚跳的站著,目瞪口呆,不敢走去開門,來了!警察終于來了,我即將看到他血淋淋的尸體……門鈴又響,我再度震動一下,抬起腳來,機械化的挨到門口,鼓足勇氣,拉開了門。立即,我閉上眼楮,晃了一晃,就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︰「啊,牧之,你是怎麼回事?你把我嚇死了,我以為你死掉了,啊,牧之,你怎麼回來這麼晚?你真該死!你真糊涂,你到哪里去了?你……」牧之走了進來,我關上門,仍然跟在他後面又叫又嚷。可是,猛然間,我住了嘴,牧之不大對,他始終沒有說話,而且,他步履蹣跚,還有股什麼味道,那麼濃,那麼刺鼻子,是了,是酒味!他喝了酒!為什麼?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!他倒進了一張沙發里,我追過去,跪在地板上望著他,詫異而帶著怯意的說︰「牧之,你怎麼了?你在哪里喝的酒?你為什麼喝酒?」
牧之轉頭看看我,咧嘴對我一笑,用手揉揉我的頭發,朗朗的說︰「百年三萬六千日,一日需傾三百杯!」
「你在說什麼?」我皺著眉說。在這一刻,他對我而言,是那麼陌生,我覺得我幾乎不認得他了。「你今晚是怎麼回事?你到什麼地方去過了?」他又對我笑了,這次,他笑得那麼開心,就像個心無城府的孩子,他坐起來,拉著我的手搖擺著,高興的,激動的說︰「到一個好地方去!是的,好地方!有醇酒、美人、跳舞、歌唱……世界上還有比這個地方還好的地方嗎?狐步、華爾滋、探戈、恰恰、倫巴……哈哈,多年以來,我沒有這樣玩過了,這樣縱情……」他笑著,又唱了起來︰「世間溜溜的女子,任我溜溜的愛喲!……你知道,任我溜溜的愛,任我愛!你明白嗎?……」「牧之,牧之!」我慌亂的說︰「你喝醉了嗎?你為什麼要喝酒?」「我醉了?」他疑問的說,皺起了眉頭,似乎在思索。然後他又豪放的說︰「醉一醉又有什麼關系?人生難得幾回醉,不歡更何待?」他又倒回在沙發上,把一只腳架在沙發扶手上,莫名其妙的笑著。笑著,笑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