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昏的時候,韋白回來了,他的臉色並不像我們預期的那樣喜悅,反而意外的沉重,站在客廳里,我們大家包圍在他身邊,章伯母擔心的問︰
「怎麼,不順利嗎?」「不是,」韋白搖了搖頭,「林家無條件的答應了婚事,而且非常高興,老林說他要親自來請罪,說希望章家原諒他的莽撞,綠綠的母親高興得直哭……」
「那不是很好嗎?」章伯母說︰「還有什麼問題呢?」
「問題是——」韋白頓了頓,慢吞吞的說︰「綠綠失蹤了!」
凌霄驚跳了起來,一時間,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音,人家面面相覷,都說不出話來。最後,還是章伯母先開口,望著韋白,她說︰「怎麼知道她是失蹤了?」
「前天晚上,凌風被刺之後,綠綠就逃開了她的父親,竄進了一座黑暗的樹林里,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。然後,一直到現在,她還沒有露過面。她家里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地方,都找不到她。他們懷疑她下了山,到埔里或者台中去了,反正,她失蹤了。」韋白緊蹙著眉說。
室內又靜了下來,大家沉重的呼吸著,各自在思索著這件突來的意外,半晌,凌霄輕輕的說︰「她不會下山,她不會到都市里去,她一定還在這草原的某一個地方。」「你怎麼知道?」章伯母問。
「她是屬于這山林的,」凌霄說︰「一只山貓絕不會跑到城市里面去。她還在這附近,如果她一直不露面,除非是——」他沒有把話說完,但我們全體都了解他沒說完的那兩個字是什麼——「死了。」陰影從窗口罩了進來,室內的空氣凝肅而沉重,沒有人知道綠綠是否負傷,但都知道她沒有食物充饑,也沒有衣服蔽寒。而且,她不可能會從地面隱沒。好一會兒,章伯伯突然跳了起來,用粗魯的聲調說︰
「大家都呆在這兒做什麼?還不分頭去找?快呀,通知老袁,散開來到各處去找!」
這似乎是目前所能采取的惟一辦法了,我望著章伯伯,在這一瞬間,才發現他暴躁的外表下,藏著一顆多麼溫暖而善良的心!立即,大家都采取了行動,韋白把附近山區森林劃分為好幾個地域,分配給大家去找,免得浪費人力在同一個地域里。我們女性都被留在家里,因為凌風還要人照顧,而且,我們也不是好的搜索者。
搜索的隊伍出發之後,我又回到凌風的床邊。凌風仍然在熟睡,我坐在床前的椅子里,望著他孩子一般的、沉睡的臉龐。四周非常安靜,滿窗的夕陽把室內都染紅了。我靜靜的坐著,尋思著綠綠可能去的地方。草原面積遼闊,到處都是森林和岩石,如果她安心躲起來,無論怎麼搜索,也不可能找到她,除非她自己從匿藏的地方走出來。她為什麼要躲藏呢?怕她的父親會殺她嗎?還是因為她已經心碎?
我就坐在那兒,迷迷糊糊的想著這種種問題,室內靜悄悄的,落日把竹影朦朧的投在窗玻璃上,遠方,有晚風在竹梢低吟,輕輕的,柔柔的,像一支歌。我用手托住下巴,半有意識,半無意識的冥想著。我仿佛又看到綠綠,她的臉浮現在夢湖的綠波里。晚風在竹梢低吟,輕輕的,柔柔的,像一支歌……像一支歌……一支我听過的歌,那歌詞我仍能依稀記憶︰
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
在這湖邊來來往往,白雲悠悠,歲月如流,
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去向何方?去向何方?
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!」
我猛的跳了起來,夢湖!為什麼沒有人想到夢湖?如果,要躲藏起來,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夢湖!那兒是山地人認為不祥,而不願去的地方,那兒有她愛情的回憶,是她多次流連的地方!還有那支歌!那歌詞會暗示她什麼嗎?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在這湖邊來來往往,白雲悠悠,歲月如流,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……」歌詞、苦情花、夢湖,一個山地女孩的殉情……我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,誰知道她會做些什麼?誰知道?我站起身來,似乎有種不自覺的力量在推動著我,我走出了凌風的房間,穿過走廊,走出竹葉居的大門,然後,我每根神經都在提醒著我︰「夢湖!」「夢湖!」「夢湖!」我向夢湖的方向跑去,越過阡陌,跑過草原,穿過樹林,我奔向那座山,攀過了岩石,邁上了山坡的小徑,我一直對夢湖走去。
原野上的風仍然在唱著歌︰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在這湖邊來來往往……」落日的嫣紅已轉為暗淡,小徑上黃葉紛飛,秋意濃重的堆積在樹林里,暮色靜悄悄的彌漫開來。我急步的走著,听著自己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,清脆的聲響在林內徊蕩,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恐怖之感。寒意爬上了我的背脊,我停住,揚著聲音喊︰
「綠綠!你在哪兒?」風在回旋,樹木在低吟,山谷里響起了空洞的回音︰
「綠綠!你在哪兒?」我繼續向前走,薄暮的陽光昏昏暗暗,秋風蕭瑟陰涼,叫不出名字的秋蟲在草里低鳴。遠方,不知那一棵樹上,有只鵓鴣鳥在孤獨的啼喚。落葉飄在我的頭發上,再墜落到地下。小徑上,不知不覺的就布滿了流螢,閃閃爍爍的在黑暗的深草里流竄,像一顆閃亮的星星,被敲碎在草叢里。
我加快了步子,幾乎是奔跑著向夢湖走去,我不願黑暗趕上我,一面跑著,我一面不斷的喊︰
「綠綠,你在哪兒?綠綠,你在哪兒?」
穿過了樹林,我喘著氣跑出去,停在夢湖湖邊。把手按在狂跳的心髒上,我四面張望,一面仍然在喊著︰
「綠綠,你在哪兒?」湖面上堆積著厚而重的暮色,綠色的水面上,翠煙迷離,那些四季長開的苦情花,依然是那一片綠霧中的點綴。我沿著湖慢慢的走,邊走邊喊,忽然,我猛的收住了步子,用手蒙住了嘴,我看到綠綠了。
她靜靜的躺在離湖岸不遠的水里,紅色的衣服鋪展著,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,她的長發在水里蕩漾,半個臉浮出水面,蒼白而美麗,她像是在湖水里睡著了,整個綠色的水柔柔軟軟的伸展著,像是一條綠色的氈毯。我怔了兩秒鐘,接著,就狂喊了一聲︰「綠綠!」不顧一切的,我踩進了水里,伸手去拉她的衣服,我鉤不到她,湖水已經浸到我的腰際,我不敢繼續前進,因為我的游泳技術太差。折回到岸上,我奔進樹林里,拾起一支枯枝,再回到水邊。走進了水里,我盡量深入,一直到水漫到了我的胸前。用樹枝伸過去,我勾著她的衣服,把她拉到我的面前,我喘著氣喊︰「綠綠!綠綠!」她的手似乎動了一下,她的臉也不像一般溺死的人那樣蒼白浮腫,我心頭狂喜的浮起了一線希望︰她還沒有死!緊緊的拉住她的衣服,我把她拖向岸邊。上了岸,我費力的抓住她的胳膊,用盡全身的力量把她拉上岸來。一當失去了水的浮力,她的身子就特別沉重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力氣把她弄上岸來的。但是,她終于躺在岸上的深草和苦情花之中了,而我渾身月兌力的喘息著,顫抖著,像人魚一般滴著水。她確實沒有死,她的心髒仍然跳動,她的手心和胸前也有暖氣。我望著她,知道沒有時間下山去求救,我必須盡快救醒她,否則,時間一長,她絕對活不了。拉住她的兩只胳膊,我胡亂的拉上又拉下,真後悔中學上護理課學人工呼吸時總在偷看小說。我不知道我的人工呼吸是哪一種的,但居然也給我控出一些水來,而且,她開始轉動著頭,輕輕的吐出一兩聲模糊的申吟。我用力搓著她的胸口和手臂,希望能增加她一些熱力,一面大聲呼喊她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