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沖著老林大吼,一面真的揮舞著扁擔,老袁也在後面挽袖子,舞拳頭,老林開始用山地話破口大罵,才罵了幾句,章伯伯的一聲震動房子的大吼封住了他的嘴︰
「我叫你滾!你再不滾我打破你的腦袋!賓呀!賓!老袁!你不給我把他們打出去,等什麼?」
老袁向前沖了一步,他高大結實的身子和章伯伯不相上下。老林看出不是苗頭,一把扯住綠綠,他們向門口退去,一邊退,老林一邊咬著牙,氣喘吁吁的說︰
「我……燒掉你們!看吧!我放火——燒掉你們!」
他的國語雖不標準,這句話卻喊得怨毒深重。他邊喊邊退,章伯伯也節節進逼,室內的空氣緊張而凝重。退到了門外,他拉著綠綠向竹林跑去,臨消失之前,還大叫了一句︰
「我——殺掉你們!全體殺掉!」
他們的影子和聲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,室內劍拔弩張的空氣稍稍放松了一些,但,緊接著就被沉默所控制,大家都不說話,老林臨行的威脅也頗有分量,房里有暴風雨來臨前的剎那沉靜。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章伯母的聲音響了起來,輕輕的聲音卻像轟雷般在屋子里炸開。
「凌風,你做的好事!」
凌風愕然的抬起頭來,驚異的喊︰
「媽,你也以為是我干的?」
「別掩飾了,」章伯母的聲音十分沉痛︰「我自己的兒子,難道我還不了解!」「媽——」凌風張大了嘴。
「別說了。」章伯母軟弱的坐進一張椅子里︰「我早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闖禍。」我用手捂住嘴,「嚶」然一聲哭出聲來,轉過身子,我跑向門外,凌風在我身後大喊︰
「不是我干的!你們完全冤枉我,詠薇——不是我干的,詠薇——」我跑回屋里,「砰」然一聲關上房門,把他的狂喊之聲關在門外。這就是一段愛情的終結嗎?我不知道。坐在桌前,我審視著過去未來,從沒有感到這樣的孤獨無助。自從和凌風認識,發生過多少的爭吵,多少的不快和誤會,流過多少次眼淚,傷過多少次心,但從沒像這次這樣讓我感到徹骨徹心的寒冷和絕望。什麼都幻滅了,什麼都破碎了,那些美的,好的,夢一般的感情,已消失得無影無蹤,放在面前的事實竟如此不堪!如此丑陋!難道這就是人生?就是我在夢中塑造,在幻境中追求到的愛情?是凌風欺騙了我?還是我欺騙了自己?人間,真的有愛情嗎?有詩人筆下,小說之中,那樣美麗,那樣迷人的愛情嗎?而我,我所遭遇的是什麼?我所認識的愛情是什麼?先是爸爸和媽媽,然後是余亞南和凌雲,現在是凌風!整個「愛情」只是一個騙人的東西,這是一個瘋狂的欺騙世界!我是被騙了,被凌風所騙,被愛情所騙,被詩人作家所騙,被我自己的意識所騙!我是完完全全的被騙了!暮色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,我孤獨的坐在黑暗里,一任夜色降臨,一任月移竹影,窗外的世界還是那樣美,或者,這分美也是騙人的,誰知道月光里有沒有毒素?竹林里有沒有魔影?我不必去分析這整個的事件,也知道章伯母所說的是實情,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,藍色喇叭花瓣的蛛絲馬跡也無法忘懷,這就是凌風!我早就認清了他,卻一直自己欺騙自己,直到最壞的事情發生,直到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,如今,我怎麼辦?門口有聲音,我忘記鎖門,門被推開了,一個人旋風一般的卷了進來,是凌風!他停在我面前,用灼熱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︰「詠薇,你也以為是我做的,對吧?」他的聲音比我預料的穩定得多,只是夾雜著抑壓的怒氣。
「你不要想來跟我解釋,」我痛苦的轉開頭。「我相信我自己眼楮所見到的事實!」「你不會認為是你自己的眼楮有問題,對吧?」他聲音里的怒氣在加重,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動了空氣。「我根本沒有機會,也沒有余地為自己辯白,對吧?你們所有的人都判了我的罪,大家都說,他是浪子,他風流成性,他頑劣不堪,他永遠闖禍胡鬧……所以,是他做的!于是,我什麼機會都沒有,只能說是我做的,是不是?」
「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?」我軟弱得沒有一絲力量。「我不想听你說,如果你肯讓我一個人在這兒,我就很感激你了!你走吧!」「你的意思是說,我們之間也完了,對不對?」他的呼吸更重了,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聲調。
「你應該娶綠綠,」我的喉頭脹痛,聲音枯澀。「你該對那個可憐的女孩負責任!」「我娶個鬼!」他憤怒的大叫,忽然一把拉起我來︰「詠薇,你跟我走!」他拉住我,不由分說的向門口跑去。
「到哪兒去?」我掙扎著︰「我不去!」
「你一定要來!」他把我拖出了房門,由後門拖向外邊︰「我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,你跟我去弄清楚!走!」
他拉著我穿過竹林,跑向原野,秀枝在後門口詫異的張大眼楮望著我們。原野上秋風瑟瑟,樹影幢幢,我掙不月兌他鐵一般的手腕,跟著他跌跌沖沖的跑向前去。
第二十一章
太陽逐漸的升高了,雖然季節已進入了秋天,太陽的威力卻絲毫沒有減弱,那條滿是黃土的公路赤果果的曝曬在烈日之下。我的帽子擋不住熱力,汗水在我的頭發里面蒸發。我的雙腿疲倦無力,四肢像癱軟成一團的棉花,步行讓我感到非常吃力,而陽光讓我頭暈目眩。我不知道這樣走到埔里要幾小時,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公路局的車子可乘,(事後我才知道確實是有的,而且只要走到鎮上就可以搭車。)對方向也糊糊涂涂,只是盲目的向下山的方向走。
這樣走了兩小時之後,我才發覺自己的「出走」過于沖動,第一,我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吃東西,再加上一夜沒有睡覺和緊張、恐怖、傷感的各種刺激,早已虛弱到極點,兩小時下來,我已舉步維艱。第二,事先一點計劃也沒有,我即使走到了埔里,又準備怎麼辦?到台中?然後呢?回台北?去找媽媽?還是找爸爸?第三,這是最嚴重的一點,我發現我身上沒有帶錢。在青青農場,錢根本毫無用處,幾個月來我沒有用過一毛錢,早已忘記人的世界里,沒有錢是無法生活的。媽媽走時給了我兩百元,我全放在抽屜里,離開的時候竟連想都沒有想到,這樣走下去,我怎麼也不可能徒步到台北,那麼,我該怎麼辦?
我生平沒有如此疲倦和泄氣過,站在路邊,我翻開每一件衣服的口袋,抖出了我隨手帶的一個小皮包里的全部東西,只找到了二十三塊零五角錢,這一點錢夠我干什麼呢?我幾乎想折回青青農場,但是,我的倔強不容許我回頭,青青農場里那些解決不了的感情糾葛,也不容許我回去,我眼前始終浮著綠綠拚命救凌風時的表情,那樣勇敢,那樣不顧一切!不,反正我不能回去,無論情況多麼困難,我還是要先走到埔里再說。隨後,我發現我的脖子上還有一條戴了多年的金項鏈,這增加了我的勇氣,到埔里之後,我或者可以找到一家當鋪或銀樓,那麼,最起碼可以換得我到台中的旅費,到了台中,我就可以打電報給媽媽,讓她來台中接我。這發現讓我定了心,我又繼續走上了我的旅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