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——殺掉你們!全體殺掉!」
他們的影子和聲音都消失在竹林外了,室內劍拔弩張的空氣稍稍放松了一些,但,緊接著就被沉默所控制,大家都不說話,老林臨行的威脅也頗有分量,房里有暴風雨來臨前的剎那沉靜。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章伯母的聲音響了起來,輕輕的聲音卻像轟雷般在屋子里炸開。
「凌風,你做的好事!」
凌風愕然的抬起頭來,驚異的喊︰
「媽,你也以為是我干的?」
「別掩飾了,」章伯母的聲音十分沉痛︰「我自己的兒子,難道我還不了解!」「媽——」凌風張大了嘴。
「別說了。」章伯母軟弱的坐進一張椅子里︰「我早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闖禍。」我用手捂住嘴,「嚶」然一聲哭出聲來,轉過身子,我跑向門外,凌風在我身後大喊︰
「不是我干的!你們完全冤枉我,詠薇——不是我干的,詠薇——」我跑回屋里,「砰」然一聲關上房門,把他的狂喊之聲關在門外。這就是一段愛情的終結嗎?我不知道。坐在桌前,我審視著過去未來,從沒有感到這樣的孤獨無助。自從和凌風認識,發生過多少的爭吵,多少的不快和誤會,流過多少次眼淚,傷過多少次心,但從沒像這次這樣讓我感到徹骨徹心的寒冷和絕望。什麼都幻滅了,什麼都破碎了,那些美的,好的,夢一般的感情,已消失得無影無蹤,放在面前的事實竟如此不堪!如此丑陋!難道這就是人生?就是我在夢中塑造,在幻境中追求到的愛情?是凌風欺騙了我?還是我欺騙了自己?人間,真的有愛情嗎?有詩人筆下,小說之中,那樣美麗,那樣迷人的愛情嗎?而我,我所遭遇的是什麼?我所認識的愛情是什麼?先是爸爸和媽媽,然後是余亞南和凌雲,現在是凌風!整個「愛情」只是一個騙人的東西,這是一個瘋狂的欺騙世界!我是被騙了,被凌風所騙,被愛情所騙,被詩人作家所騙,被我自己的意識所騙!我是完完全全的被騙了!暮色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,我孤獨的坐在黑暗里,一任夜色降臨,一任月移竹影,窗外的世界還是那樣美,或者,這分美也是騙人的,誰知道月光里有沒有毒素?竹林里有沒有魔影?我不必去分析這整個的事件,也知道章伯母所說的是實情,柴房門口的一幕記憶猶新,藍色喇叭花瓣的蛛絲馬跡也無法忘懷,這就是凌風!我早就認清了他,卻一直自己欺騙自己,直到最壞的事情發生,直到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,如今,我怎麼辦?門口有聲音,我忘記鎖門,門被推開了,一個人旋風一般的卷了進來,是凌風!他停在我面前,用灼熱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︰「詠薇,你也以為是我做的,對吧?」他的聲音比我預料的穩定得多,只是夾雜著抑壓的怒氣。
「你不要想來跟我解釋,」我痛苦的轉開頭。「我相信我自己眼楮所見到的事實!」「你不會認為是你自己的眼楮有問題,對吧?」他聲音里的怒氣在加重,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動了空氣。「我根本沒有機會,也沒有余地為自己辯白,對吧?你們所有的人都判了我的罪,大家都說,他是浪子,他風流成性,他頑劣不堪,他永遠闖禍胡鬧……所以,是他做的!于是,我什麼機會都沒有,只能說是我做的,是不是?」
「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?」我軟弱得沒有一絲力量。「我不想听你說,如果你肯讓我一個人在這兒,我就很感激你了!你走吧!」「你的意思是說,我們之間也完了,對不對?」他的呼吸更重了,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聲調。
「你應該娶綠綠,」我的喉頭脹痛,聲音枯澀。「你該對那個可憐的女孩負責任!」「我娶個鬼!」他憤怒的大叫,忽然一把拉起我來︰「詠薇,你跟我走!」他拉住我,不由分說的向門口跑去。
「到哪兒去?」我掙扎著︰「我不去!」
「你一定要來!」他把我拖出了房門,由後門拖向外邊︰「我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,你跟我去弄清楚!走!」
他拉著我穿過竹林,跑向原野,秀枝在後門口詫異的張大眼楮望著我們。原野上秋風瑟瑟,樹影幢幢,我掙不月兌他鐵一般的手腕,跟著他跌跌沖沖的跑向前去。
第二十章
距離凌風注冊的日子只有兩天了,連日來,章伯母和凌雲都忙著給凌風補充冬裝,凌雲在三日里為凌風趕出一件毛背心來,章伯母釘了一床厚棉被給他,大家都很忙,只有我和凌風反而空閑,我是什麼都不會做,而且滿月復離愁。凌風和我一樣,終日只是慘兮兮的跟在我後面,千叮嚀萬囑咐的叫我勤于寫信。章伯母常用寵愛而憐惜的眼光望著我們,當我幫她拉被里或穿針拿線的時候,她就會滿足的嘆口氣,凝視著我說︰「凌風那個頑童,哪一輩子修到了你!」
我會紅著臉跑開,心底卻漲滿了溫情。凌風的冬裝幾乎全要從頭做起,章伯母說,他每次帶到學校里去的衣服,放假時從沒有帶回來過,全給同學穿去了,問起他來,他會說︰「宿舍里的同學全是亂穿衣服的呀,不知道給誰穿走了。」但是,他卻很少把同學的衣服穿回來過,偶然有,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。我啞然失笑,好一個凌風!我用全心靈來愛他!
全家都忙著,又由于秋收的季節,農場里的工作也特別忙,一部分的收成要運到埔里去出售,另一部分的雜糧急于下種。章伯伯、凌霄、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里,還臨時請了山地工人來幫忙。連山地小學惟一的一輛機器板車,也出動了來裝運東西。看到大家都忙,我很為我的清閑感到抱歉。不過,事實上,我也很忙,我忙于和凌風依依話別,忙于在他臨走之前,再去拜訪我們足跡遍布的草原,樹林,小溪,和「我們的夢湖」。這天黃昏,我們從夢湖回來,完全浸潤在彼此的深情和離愁里。穿過竹林,一陣不尋常的氣氛就對我卷了過來,四周很靜,幽篁小築門口悄無一人,我卻毫無理由的感到驚悸和不安,凌風也敏感的覺察到什麼,望著我,他問︰
「怎麼了?」「我——不知道。」我說。
我們攜著手走上幽篁小築的台階,走進客廳,立即,我們都站住了。客廳里,綠綠的父親正滿面怒容的坐在一張椅子里,綠綠依然穿著她那件沒鈕扣的紅衣服,瑟縮的站在她父親的身邊。我從沒看到她如此沮喪和畏懼過,她那充滿野性的眼楮里流露著惶恐,面頰和脖子上都有著骯髒的鞭痕。她並非自動的站在那兒,因為,她父親鐵鉗一般的手指,正緊緊的扣在她的手腕上。房間里,除了他們父女之外,就只有章伯母,她的臉色嚴肅而沉重,顯然在勉強維持冷靜,正打開一包新樂園,遞到那山地人面前,勸慰似地說︰
「抽支煙吧!」「不要!」山地人斬釘斷鐵似的說,這兩個字的國語居然咬音很準。一看到我們進去,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來,一只手仍然緊抓著綠綠,他用另一只手直指著凌風,沙啞著喉嚨,怒聲說︰「就是他!」我嚇了一跳,凌風也愣住了,四面環視,他不解的看看綠綠,又看看章伯母,問︰
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章伯母走上前來,對那山地人好言好語的說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