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能!他是我的兒子!我來管!不是你的!」
凌風離開了窗口,慢慢的走了過來,輕描淡寫的說︰
「爸爸,你一定要讓韋校長每次看到我們家都在吵架麼?」
韋白也走了過去,他把手放在凌霄的手臂上,誠懇而嚴肅的說︰「一偉,你有個好兒子,別把他逼走了。他不是不能分辨是非的人,他會處理他自己的事!」
「你們為什麼都要幫他說話?」章伯伯氣呼呼的說︰「難道我給他選擇的人不好麼?」他的眼光在滿室搜尋,突然落在我的身上。「詠薇,過來!」我一愣,驚訝的望著他。
「做什麼?」我疑惑的說。
他把我硬拉過去,嚷著說︰
「你們看看,難道詠薇還趕不上一個林綠綠嗎?她哪一點不比那個野娼妓高明千千萬萬倍?」拉著我,他說︰「詠薇,你願意嫁給凌霄嗎?」
我生平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尷尬的事,瞪大了眼楮,我驚愕得無法開口,然後,窘迫的感覺就使我整個的臉孔都發起燒來。凌霄似乎比我更難堪,他廢然的轉過身子,背向著我們說︰「爸爸!你這算什麼!」
說完,他干脆一走了之,向門口就走。偏偏章伯伯還不饒他,竟厲聲喊︰「站住!凌霄!詠薇哪一點不滿你意?你說!」
章伯母忍無可忍,走上前來,她一把把我擁向她的懷里,懇求的說︰「一偉,你別為難孩子們好不好?你叫詠薇怎麼下得來台?這不是你能一廂情願的事呀!你饒了他們吧!」說完,她望著我,眼楮里竟隱含淚光,說︰「詠薇,別在意你章伯伯的話,他向來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的。你現在去幫我告訴秀枝一聲,說韋校長在我們家吃晚飯,讓她多準備一份,好麼?」
我知道章伯母是藉故讓我避開這段難堪,就點點頭向門口走去。韋白有些遲疑,這當然不是留在人家吃飯的好時候,他猶豫的說︰「我看我——」「韋白!」章伯母喊了一聲。
韋白不再說話了,我走出客廳,在院子里,我遇到凌雲,她呆呆的站在那兒,手里捧著她的繡花塴子,看到我,她說︰
「是韋校長來了嗎?」我點點頭,她遲疑的說︰
「我要給他看看我幫他繡的枕頭套。爸爸——還在發脾氣嗎?」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說,心中充滿了別扭和不愉快的感覺,剛剛在客廳里所受的難堪仍然鮮明,離開了她,我徑自走向廚房。那是一頓很沉默的晚餐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,這一頓飯竟比午餐時更不愉快。我只勉強扒了半碗飯,就離開了飯桌,事實上,章伯母等于沒有吃,韋白也吃得很少,只有章伯伯,發脾氣歸發脾氣,吃飯仍然是狼吞虎咽。
我很早就回到房里,這是個月亮很好的夜晚,舊歷十六、七的月亮,幾乎還是一個正圓。在窗前坐了片刻,有人輕敲我的房門。我打開門,凌風停在外面,一只手支在門上,靜靜的望著我。「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?」他輕輕的問。
我搖搖頭。「也別生爸爸的氣,嗯?」
我點點頭。他把手伸給我。「我們講和了,好不好?詠薇,以後別再吵架了。」
我遲疑了一下,他說︰
「握一下手,怎樣?」我把手伸給他,我們握住了手,微笑在他的眼角漾開,他握住我的手擺了擺,說︰「去散散步,好嗎?月亮很好。」
我們去了,月亮真的很好,草地上有露珠,有蟲鳴,有靜靜的月光,靜靜的樹影和靜靜的夢。
遍來的時候,我看到客廳里還有燈光,韋白還沒有走,他的影子靠窗而立,清晰的映在窗子上。
第十二章
我在章家的地位忽然陷進一種尷尬的情況里,章伯伯的驚人之舉使我有好幾天都不舒服,尤其見到凌霄的時候,我更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。凌霄也同樣難堪,于是,無形中,我們開始彼此回避,而我也失去了最初幾天的好心情。
這種情況一直到三天後才解除。這天早晨,我在鴿房前面遇到章伯母,她把我帶進她的書房里。這間房間我幾乎沒有進來過,里面有一張小書桌和兩張藤椅。四周的牆壁,一面是兩扇大窗,另外有兩面都是竹書架,居然排滿了各種的書,琳瑯滿目。另一邊牆上有一幅畫,畫著一株蘭花,我不用費力就可以找到韋白的題款。靠在書桌前面,我環屋而視,從不知道章伯母是一個精神食糧如此豐富的人。
「你有這麼多書!」我感慨的說︰「和韋白一樣。」
她看了我一眼,笑笑說︰
「書可以治療人的孤寂。」拉了一張椅子,她說︰「坐坐吧!詠薇,你愛看書,以後可以常到這兒來拿書看,說不定這里有些你在市面上買不到的書。」
我坐進椅子里,眼光停在書架旁邊的牆上,那兒掛著一對竹子的雕刻品,這雕刻品對我並不陌生,我曾在韋白的書桌上見過,兩片竹子上刻的都是菊花,但姿態構圖都不一樣,上面刻的字是曹雪芹的句子,黛玉「問菊」詩中的四句,左邊的是我所見過的那塊︰「孤標傲世偕誰隱?一樣花開為底遲?」
右邊刻的字是︰
「圃露庭霜何寂寞?雁歸蛩病可相思?」
我注視著這兩幅東西,那菊花如此生動,使我神往。章伯母沒有忽略我的表情,她微笑的說︰
「刻得很好,是不是?那是韋校長刻的,韋白,一個很有才氣的人。深山里不容易找到知音,他就總是把雕刻的東西送給我們,山地人不會喜歡這些,你知道。」
「他應該下山去,」我說︰「這兒委屈了他。」
「他到山下去會更寂寞,」章伯母深思的說︰「這兒到底有山水的鐘靈秀氣,山下有什麼呢?」
或者這兒還有一個他所喜愛的女孩子,難道章伯母竟絲毫沒有覺察出來嗎?還是我的猜測錯誤?章伯母不再談韋白了,抓住我的手,她親切的望著我說︰
「詠薇,你這兩天不大開心?」
她是那樣一個精細的人,我知道自己的情緒是瞞不過她的。搖了搖頭,我支吾的說︰
「不是的,是——因為——」
「我知道,」她握緊了我一下。「為了你章伯伯說的那幾句話,對嗎?」她注視著我,那對深湛明亮的眼楮了解而誠懇。「你知道,詠薇,你章伯伯是個不大肯用思想的人,他經常都會做些尷尬的事情,但他的用意是好的,他喜歡你,所以希望你能成為章家的一員,他忽視了這種事情是不能強求的,他也不了解愛情的微妙。不過,無論如何,他沒有惡意,你也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,好麼?」
我點點頭。章伯母嘆了一口氣︰
「人有許多種,有的細膩得像一首詩,有的卻粗枝大葉得像一幅大寫意畫,你章伯伯就是後者。」
「你是前者。」我不經考慮的說。
她看看我,唇邊有一絲苦笑。
「是麼?」她泛泛的問。「無論是詩還是大寫意畫,都需要人能欣賞和了解,它們都各有所長。」
「你能欣賞大寫意畫嗎?章伯母?」我問。
她坦白的望著我,輕輕的點了點頭。
「是的,我能欣賞而且了解。」
「但是——」我猶豫了一下。「我不認為章伯伯會欣賞或者了解詩。」她不語,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,我們彼此對視,在這一刻,我感到我們是那樣的接近和了解。然後,章伯母輕聲說︰
「他是不了解的,但是他很喜愛。人不能太苛求,對不對?能獲得喜愛已經不錯了。」「不過——」我說︰「我寧願要了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