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呆呆的站著發愣,凌風喊︰
「你還釣不釣呀?」魚還在魚簍中亂跳,撲打得魚簍劈啪作響,我突然提起魚簍,幾乎連考慮都沒有,就把兩條魚全倒回了河里,那兩個美麗的小東西在水中幾個回旋,就像兩條銀線般竄進河流深處,消失了蹤影。凌風大叫一聲,一把抓住我的手臂,嚷著說︰「你這算哪一門子的婦人之仁呀!把一盤好菜全糟蹋了!」
「不是婦人之仁,」我笑著說。「只是,想做一做它們的命運之神。再去扭轉一下它們的命運!」
凌風的手還抓住我的手臂,他的眼楮盯著我的臉,在我臉上逡巡著。然後,他放開我,走開去整理魚竿,嘴里喃喃的說了一句什麼,我問︰「你生氣了嗎?」他回過頭,對我驀地一笑。
「我說,你會成為很多人的命運之神呢!」他調侃的說。
「去你的!」我罵了一句,不再去管我的魚竿,而跑到韋白身邊。他抱著膝坐在那兒,一股悠閑自在的樣子,魚竿用一塊大石頭壓著。我看了看他的魚簍,完全空空如也。
「你什麼都沒釣著嗎?」我多余的問。
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,說︰
「在我這樣的年齡,很難會釣到什麼了,不像你們,可以釣到滿簍子的快樂。」我一怔,望著他,突然感到他是這樣的孤獨寂寞,又這樣的懷才不遇。他的語氣如此深的感動了我,我跪坐在他的身邊,凝視著他說︰「你的簍子里也有許多東西是我們所沒有的,對麼?最起碼,那里面應該裝滿了回憶。是不是?」
他笑笑,用手模模我的頭發。
「你是個好女孩。」他說,猛的把頭一甩,站了起來。「好了,來吧,我們該收起竿子,分頭回家了。」
是的,太陽已到了頭頂上,是快吃午飯的時間了,烈日下不是釣魚的好時候,我們該回去了。
第十章
我從沒有像這一段時間這樣喜愛游蕩過,清晨的原野,正午的濃蔭,黃昏的落日,以及那終日潺□不斷的流水,都吸引著我,迷惑著我。在林內小憩,在原野上奔竄,溪邊涉水,湖畔尋夢,或者漫步到鎮上,好奇的研究著那些畫了臉的山地人,所有的事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。每天,太陽都以一種嶄新的姿態從窗口射入,把我從沉沉的夢中喚醒,每次我都驚奇的望著一窗瑩翠,感到渾身血液興奮的在體內奔流。十九年來,我這是初次醒來了,活生生的。每根血管,每個細胞,都在感受和迎接著我周遭的一切。屬于一種直覺,我感到有某種事情會在我身上發生了,雖然我並不能確定那是什麼事,但我可以從我自己不尋常的興奮狀態中清楚的感覺出來。這天早晨,我看到凌霄在田地里修整著一片竹籬,我走過去,高興的說︰「要我幫你忙嗎?」他看了我一眼,手里忙著綁扎松了的竹子,那些竹籬是架成菱形的格子,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,開著一串串紫色的蝶形小花。「好的,如果你不怕弄髒了你的手。」他說。
我搖搖頭,笑著說了聲沒關系。他遞給我一些剪成一段段的鐵絲,要我把空隙太大的地方加入新的竹子,綁扎起來,並且要小心不要弄傷了卷曲伸展的藤須。
「這是什麼植物?」我一面綁扎,一面問。
他又看了我一眼,顯得有些奇怪。
「這是蠶豆花呀!」他說︰「你沒見過蠶豆花嗎?」
「我叫它作紫蝴蝶花,」我說,紅了臉。「從沒有人告訴過我這就是蠶豆花,」我摘了一朵放在掌心里,那細女敕的花瓣何等美麗,「我以為吃蠶豆是春天的事情。」
「我們下兩次種,」他說︰「在山地,因為缺水不能種稻,我們就種種豆子、花生、番薯和玉蜀黍,蠶豆應該是秋收後下種的,可是,我利用這塊地也種種,照樣有收成,只是不太好,到了秋天,我們還要再種一次,那次就可以賣了。」
「在我吃蠶豆的時候,我絕不會想到它的花這樣可愛。」我打量著那些花。「生物都很可愛,」他頭也不抬的說︰「不止動物,植物也是,看著一顆種子發芽茁長,以至于開花結果,你會覺得感動,它們是一些毫不做作的,最原始的生命!」
「這就是你寧願整天在田地里工作的原因嗎?」我問︰「你對這每棵植物都有感情?」
「我對泥土有感情,」他眺望著面前的原野︰「我喜歡這塊大地,看,整個大地都是活著的,而且我對工作也有感情。」他淡淡的加了一句︰「閑散是一件苦事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抗議的說︰「在各處走走,聞聞花香,看看流水,這絕非苦事,我生平沒有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閑散過,但是我覺得非常快樂。」「你並沒有閑散,」他說︰「你很忙,忙著吸收,像蜜蜂吸取花蜜似的。」我愣了愣,拿著鐵絲站在那兒,瞪大眼楮望著他,然後我挑起眉梢,興高采烈的說︰
「嗨!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只知道工作的機器!」凝視著他,我帶著種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動的情緒說︰「你應該常常讓人走進你的思想領域里去才好。」
他看了我一會兒。「你是說,我常把自己關起來?」
「我認為是如此。」我在田埂上坐了下來,打量著他︰「你有時顯得很孤僻,很冷漠,很——難以接近。」
他停止了綁扎,蹙著眉沉思,然後,他笑了起來,他的笑容使他刻板的臉生動明朗。
「你帶著一顆易感的心到這兒來,」他微笑的說︰「渴望著用你善良的本能去接近你所能接近的一切,是麼?」
「或者是——」我更正的說︰「去了解我所能接近的一切。」
他搖搖頭,溫柔的說︰
「詠薇,你的野心太大了,沒有人能了解別人,到現在為止,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呢!」
「誰又能了解自己呢?」我說︰「不過,渴望了解也是人類的一種本能,對嗎?所以,人類才會進步,才有科學和各種知識……」我停住了,因為,我看到章伯伯正向我們走來,他穿著件髒兮兮的工作服,背著個鋤頭,滿腿的泥,像個道道地地的農夫。「凌霄,你弄好沒有?最好要快一點……」他猛的止住,看到了我。「哦哦,你在這兒。」他轉過身子,一聲也不響的就大踏步走開了,我呆呆的說︰
「他怎麼了?」「不知道。」凌霄說,臉色突然陰黯了下來,剛剛的興致已蕩然無存。重新回到他的工作上,他不再說話,不再笑,也不再注意我,只發狠的、迅速的把鐵絲纏繞在竹子的接頭處。我疑惑的坐在那兒,奇怪著烏雲是從什麼地方來的?為什麼剎那間陽光就隱沒了?他看起來又變得那麼陌生和遙遠了。我忘了我們剛剛談的是什麼題目,而且斷定無法再重拾話題了。
「你為什麼不到溪邊去走走?」他突然抬起頭對我說,緊繃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。他在下逐客令了。我識趣的站了起來,一語不發的把鐵絲放在田埂上,就掉轉身子,向幽篁小築走去。我沒情緒去溪邊,最起碼,在這種不愉快的氣氛中沒有心情去。我穿過竹林,越過家畜的欄柵,走向凌雲的鴿房,鳥類應該比人類友善些,我想。章伯母正在鴿房前面,用碎米喂著鴿子,同時打掃著鴿籠。「去散步嗎?」她微笑的問我。
「在田間走了走,」我說︰「凌雲呢?她怎麼不管鴿子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