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詠薇,你踫到什麼意外了嗎?」他問︰「你的樣子好像剛剛遭遇過一只獅子。」「一只猩猩。」我自語似的說。
「什麼?」凌風沒听清楚。
「別提了,」我有些不耐︰「都為了你那只小羊。」
我們的談話引起了章伯母的注意,她到這時才發現忽略了我,回過頭來,她關心的望望我,問︰
「你到哪里去了?還沒吃晚飯嗎?」
我知道他們一定都已吃過了,就說︰
「沒關系,等下我到廚房去煮兩個蛋吃。」
「你遇到了什麼麻煩?」她追問。
「一個小誤會,」韋白代我答覆了︰「她在樹林里踫到了林綠綠的父親,她被嚇壞了,老林以為她是綠綠,想抓住她帶回家去,就是這麼一回事。」
韋白的敘述很簡單,卻引起了全體的人的注意,章伯伯哼了一聲,低低的詛咒了一句︰
「瘋丫頭!」我不知道他在罵誰,但他的臉色比剛才打秀荷的時候還難看。章伯母的神色非常不安,她偷窺了韋白一眼,作了個眼色,似乎讓他不要再講。凌雲的眉頭微蹙,用畏怯的眼光看著她爸爸。只有凌風,他仍然神采飛揚而精神愉快,韋白的話同樣引起他的注意,他高興的說︰
「哈!綠綠嗎?我今天早晨看見她,她美得像早晨的太陽,簡直耀眼!」早晨的太陽啦,早晨的雲啦,早晨的天空啦……他倒有的是形容詞!章伯伯不知怎麼生氣了,對凌風狠狠的瞪大眼楮,嚷著說︰「在我家里不許提那個女野人的名字!」
「好好好,不提,不提。」凌風忍耐的說,嘆了口氣︰「就因為她是山地人而叫她是野人也不對的,人生來都是一樣,幾萬年前,我們的祖先比他們還野呢!」「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頂撞父親?」章伯伯問。
「哎呀,好爸爸,」凌風滿臉的笑,拍了拍他父親的肩膀(倒有些像他是長輩,他父親是小輩似的),「發脾氣對你的血壓不好,我不過隨便講講,有什麼可生氣呢!待會兒韋校長要笑我們家了,一天到晚就是大呼小叫。」
章伯伯臉上的線條不由自主的放柔和了,我冷眼旁觀,覺得凌風滑得像一條魚,又機警靈敏得像一只鹿。韋白顯然也感覺了這一點,但他並沒有表露出來,只淡淡的說了句︰
「一般家庭都是這樣的!」
他們都走進了客廳,我想,我不必跟進去了。同時,幾小時的尋找、奔跑和驚恐早已使我饑腸轆轆。如果是平時,章伯母一定會叫秀枝再為我做一頓吃的,今天,大概為了秀荷的事,以及和章伯伯的爭吵,使她有些心不在焉。我決定不去煩擾她,自己到廚房中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東西。
一走進廚房,我就看到凌霄和秀荷。秀荷坐在一張小竹凳子上,正狼吞虎咽的吃著一盤蛋炒飯,凌霄坐在她的旁邊,不停的在好言好語的安慰她。我進去的時候,凌霄正撫模著她的小腦袋說︰「明天我去向你凌雲姐姐說,讓她給你做一件新衣服好不好?」秀荷的小臉洗干淨了,畏懼和恐怖還沒有完全消失,那嘴邊的笑意看來是可憐兮兮的。
「章老爺還會打我嗎?」她怯怯的問。
「不會了,你放心,好好的吃吧!」凌霄說。
我走過去,高興的拍拍她的肩膀,說︰「秀荷,別擔心了,那只小羊已經找到了!」
「是嗎?」凌霄望著我。「在哪兒?」
「被凌風烤了吃掉了!」我說︰「所以,你不必再擔心,秀荷,章老爺不會再找你麻煩了!」
「原來是凌風干的,」凌霄有些憤憤然︰「一定要賴在秀荷身上,又拉扯上山地人的良心問題,我覺得山地人比平地人忠厚得多呢!」他似乎牢騷滿月復。
「我倒是真的被一個山地人嚇了一跳,」我不經意的說,打開鍋蓋,添了一碗剩飯,又在櫥里拿了兩個蛋。「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,他把我當成他的女兒了,真可笑!」
秀枝趕了過來,要幫我弄,我說︰
「也給我炒盤蛋炒飯吧!」
「你說什麼?把你當成他女兒?」凌霄追問,顯出少有的關切的神色。「唔,」我不在意的說︰「韋校長說他的女兒叫林綠綠,林綠綠,這名字取得倒真不錯,挺雅致的,一點也不像個山地人的名字——嗨,秀枝,別給我放太多鹽——」我停了停,看了凌霄一眼,他在呆呆的出神。「那山地人真凶,長得像只大猩猩,他的女兒今天一定要倒楣了,他那樣子好像要把女兒吃掉似的。無論如何,」我接過秀枝的飯碗,向她道了聲謝,掉過頭來對凌霄說︰「山地人還是比平地人野蠻一點——」我猛然住了口,因為凌霄已經不在了,只有秀荷端著盤子望著後門口。「怎麼,」我納悶的說︰「他到哪里去了?」
「他出去了。」秀荷說︰「大概去田里了。」
現在去田里嗎?我望望門外,月光下的竹林幽邃神秘,綠影迷離,這似乎不是工作的時間。即使要去工作,好像也不該在我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就突然離去。不過,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氣,我還是吃飯要緊。坐下來,我開始吃我的晚餐。晚餐之後,我沒有再到客廳里去,而直接回到我的臥室。開亮了台燈,我坐在桌前,想給媽媽寫封信,但是,把媽媽的來信反反復復的看了十幾遍,我還是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好。報告我的生活嗎?那麻麻亂亂的感覺,充滿了各種不同的東西,我簡直不知從何說起。兩小時之後,我面前的信紙仍然是空白一片。收起了信紙,我放棄了寫信的意圖。可是,我血液里奔竄著一些什麼,有些東西急于從我體內冒出來,我有寫一點什麼的。抽出了那本「幽篁小築星星點點」,我握著筆沉思,寫作的沖動在我胸中起伏不已,但我仍然什麼都沒有寫出來。夜不知不覺的深了,我的表上已指著一點二十分,我驚跳了起來,在鄉下,十點鐘就是深夜了。把冊子收進抽屜,我換上睡衣,關了燈,準備就寢。
幽篁小築已經沒有燈光,但窗外月色如水,我覺得了無睡意。站在黑暗的窗內,我用雙手托著下巴,呆呆的望著月光下的竹林。那些綠幽幽、暗沉沉的竹影,那些簌簌然、切切然的竹籟。好美的夜!好靜的夜!我注視著,傾听著,為之悠然神往。忽然間,我大大的吃了一驚,在竹林內,有個黑影正蕩來蕩去,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,用手揉揉眼楮,再對竹林看去,那影子十分清晰,是一個男人!他已經停止踱步,靠在一株竹子上,像個單單薄薄的幽靈,我感到一陣毛發悚然,不知這是人是鬼?一陣細碎的腳步聲,另一個黑影出現在竹林內,小小巧巧的身子,是個女人!兩個影子在竹林內會合了,然後,他們向林外走去,消失在濃密的竹影子中。
我有好一會兒透不過氣來,我所看到的事情使我顫栗,怎樣的事情!多麼大膽的男女呀!他們是誰?我打了個寒噤,一種直覺迅速的來到我的腦子里。凌雲!凌雲和她的男友!把耳朵貼在通凌雲的牆壁上,我希望听到凌雲的聲音,但隔壁是一片寂然。我回到床邊,坐在床沿上,心中迷迷糊糊的。是凌雲嗎?那樣安安靜靜的一個小女孩呀?那樣一個安詳的、甜蜜的小人兒。不!我不太願意相信是她,或者……或者……或者是章氏兄弟中的一人……對了,我腦子里靈光一閃,為什麼不是章氏兄弟中的一個呢?凌霄的故事可能並沒有結束,凌風本來就風流成性……但是,那個女的是誰?那終日在外游蕩的山地女孩嗎?我搖搖頭,我在編小說了,不是嗎?或者一點神秘都沒有,只是秀枝偷跑去見她的未婚夫(我知道她和鎮上的一個山地人訂了婚),對了,這是最大的可能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