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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煙翠 第11頁

作者︰瓊瑤

「怎麼不說話?」好一會兒,他問。

「不知道說什麼好,」我說,深吸了口氣︰「你把我帶到了一個神話世界里來了。」「我了解你的感覺,」他說,臉上沒有笑容,顯得十分嚴肅。「我第一次發現這個湖的時候,你不知道我震撼到什麼程度,我曾經一整天躺在這個湖邊,沒有吃飯,也不下山,像著了魔似的。」我也著了魔了,而且著魔得厲害。那層綠煙模模糊糊的飄浮,我被罩在一團綠色里。看著那波光樹影,听著那樹梢風的呢喃,我覺得仿佛被融化在這一團綠色里了。

「我找到這個湖的時候是秋天,」凌風輕輕的說︰「地上全是黃葉,我第一次了解了範仲淹的詞。」

「範仲淹的詞?」「碧雲天,黃葉地,秋色連波,波上寒煙翠……」他低聲的念,指著湖︰「沒見到這個湖以前,我怎樣也無法領略什麼叫‘波上寒煙翠’。」我望著湖,有些神思恍惚。凌風在湖邊也不像凌風了,我從不知道他個性中有這樣的一面,綠色的波光映著他的臉,他像個幻境中的人物,那面部的表情那樣深沉、寧靜和柔和。

「別人不知道這湖嗎?」我問。

「都知道了,我是無法保持秘密的,而且,本來這湖就很有名。」他說︰「我們叫它做夢湖。」

夢湖?我真懷疑現在是不是在夢里呢!摘下一朵小紅花,我把它放進水里,它在水面飄著蕩著,越走越遠,像一條小船。綠波中的一瓣輕紅,我凝視著它,目不轉楮的凝視著它,假如突然間有一個披著白紗的仙子從那花瓣中冉冉上升,我也不會覺得奇怪,這兒根本不是人間!

「認不認得這種花?」凌風問。

「不認得。」我搖搖頭。「山地人傳說一個故事,」他望著湖水里飄浮的小花︰「據說許多年前,有個山地女孩愛上了一個平地青年,結果,那青年被女孩的父親所殺死,那女孩就跳入這個湖自殺了,第二年春天,這湖就開出了這種紅花。所以,山地人稱這種花做苦情花,稱這湖做苦情湖。他們認為這湖是不祥的,都不肯走近湖邊。直到現在,山地人和平地人的戀愛仍然不被同情。」苦情花?苦情湖?一個淒美的故事。是不是每一個神秘的湖都會有許多故事和傳說?這具有魔力的湖確實有誘惑人跳進去的力量,我揣摩著那悲哀的山地女孩,想像她跳湖殉情的情景,那幅畫面幾乎生動的勾現在我面前。今天回去以後,我一定要寫下這個故事,苦情花和苦情湖。

「好了,」凌風喚醒了我︰「別盡避呆呆的出神,我打賭你一定餓了。」他遞過一只雞腿來,這把我從幻想中突然拉回到現實,嗅到雞腿的香味,我才覺得是真正餓了。取出雞蛋,我們在湖邊吃了我們的「早餐」(事實上已經十點半鐘了)。我細心的把骨頭和蛋殼等丟進樹林里,以免弄髒了湖岸。在林邊,我看到一張舊報紙,還有一些香蕉皮,回到凌風身邊,我說︰

「最近有人來過,樹林里有野餐的痕跡。」

「是麼?」他問,露出一種注意的神態。

「怎麼,很奇怪嗎?」我說。

「有些奇怪。」他想了想,到林邊去轉了一圈,回來的時候,他手中拿著一張揉縐的紙團,打開紙團,上面是鉛筆胡亂的寫滿了同一個字︰「綠」。看樣子那也是個雅人,也領略了這分綠意。凌風笑了,把紙團扔進樹林里,說︰「是凌霄的筆跡,難為他也有興趣到這兒來坐坐。」

那朵紅色的花還在水面飄,我躺了下來,仰視著拭篡,有一只鴿子從樹梢頭掠過,凌雲的鴿子?又傳來什麼訊息?凌風在我身邊低哼著一支歌︰

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

在這湖邊來來往往,白雲悠悠,歲月如流,

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去向何方?去向何方?

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!」

「你在唱什麼?」我問。

「有一陣這支歌很流行,村里的年輕人都會唱,原文是山地文,這是韋校長翻譯出來的詞。」

「韋校長?」「是的,韋白,一個神秘人物。」

「神秘人物?」「噢,別胡思亂想,他是個最好的人,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麼要待在山地。」我躺著,不再說話,樹蔭密密的遮著我,陽光在樹隙中閃爍。苦情花有一種淡淡的香味,在空氣里彌漫。凌風反覆的哼著他的歌︰

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,

在這湖邊來來往往,白雲悠悠,歲月如流,

那姑娘已去向何方?…………」

我閉上眼楮,這一切一切都讓我眩惑︰山地女孩,苦情花,夢湖,和凌風唱的歌。

第六章

黃昏的時候,郵差帶來了兩封媽媽的信,一封給我,一封給章伯母。我把信帶回房間,關上房門,細細的讀完了。收起了信,我躺倒在床上,呆望著窗外的竹葉。他們的離婚無法獲得協議,終于鬧上公堂——人們的世界多麼奇怪!從世界各個不同的角落里,人們相遇,相聚,然後就是分離。整個人生,不過是無數的聚與散而已。媽媽在信末寫著︰

「詠薇,希望你在章家能夠習慣,我將在最短期內把問題解決,然後接你回家。」「回家」!那時候的「家」是怎樣的?另一個男人將取代爸爸的地位,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將取代媽媽的地位!他們都會認為那是我的「家」,事實上,我已經沒有家了!爸爸媽媽,他們曾經共同創造了我這條生命,如今,他們要分「家」了,這惟一的財產成為爭奪的對象,像孩子們好的時候合伙玩一樣玩具,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……他們何嘗不在做撕碎的工作呢?眼淚滑下我的眼角,流進了我鬢邊的頭發。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流淚,只是,心底有一種突發的淒淒涼涼和□徨無助。有人在輕敲我的房門,在我跳起來以前,門被推開了,章伯母走了進來。我坐起身,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,章伯母在我身邊坐下,她那對洞燭一切的眼楮溫柔的望著我。

「成長是一件苦事,是不是?詠薇?」她輕聲的說︰「要你去了解許許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,事實上,誰又能夠了解呢?問題不在于了解,只在于如何去接受。詠薇,」她深深的凝視我︰「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的,我們只能接受事實,盡避不了解。」「你曾經接受過你不了解的事實嗎?」我問。

她沉默了幾秒鐘,然後靜靜的點了點頭。

「我一直在接受我不了解的事實,」她說︰「接受了四十三年了,而且還要繼續接受。」

「為什麼?」我望著她。

「因為人的世界就是這樣,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辦法去解剖人生,許多事情是毫無道理的,但是你不能逃避。」她對我含蓄的笑笑。「所以,詠薇,別煩惱了,你遲早要面對這個問題的。」我深思的看著章伯母。

「事實上他們不必搶我,你知不知道?」我說。

「怎麼講?」「他們都會失去我。」我低聲說。

「這也不盡然,」章伯母微笑的說︰「除非你安心要離開他們。別怪你的父母,人,都會盡量去佔有一樣心愛的東西,那是一種本能,就像我們要吃飯要睡覺一樣的自然。」她拍拍我的膝︰「別去責備那種‘本能’,詠薇,因為你也有這種‘本能’。」我有些迷惑,章伯母平穩的聲調里仿佛有許許多多的東西,雖然我無法完全把握住,但我明白她講出了許多「真實」。站起身來,她再給了我安慰的一笑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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