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凌風,你老實說吧,你留在台南做什麼?」
「等爸爸的皮夾克呀!」凌風笑嘻嘻的聲音。
「別跟我來這一套!」章伯母說︰「你那件夾克上的招牌(MadeinJapan)都沒撕掉,你從日本定做的嗎?」
「噢,好媽媽,你——」
「放心,我已經把招牌紙撕掉了。只是,我並不鼓勵你撒謊,你怎麼越來越不老實了。」「我是好意,讓爸爸發脾氣並沒好處,是不是?」
「你說吧,為什麼遲了十幾天回來?」
「我在玩,和同學們去了一趟台北。」凌風坦白的聲音。
「你不覺得你太過份了嗎?」章伯母責備的︰「凌霄天天苦巴巴的在田里工作,你就在外面游冶無度!」
「媽!」凌風懇求的喊。「你明知我的興趣不是泥土,我不能由爸爸塑造呀!」「你老實說了吧,你有了女朋友?」
「或者是。」「怎樣的一個人?」他們沒有到鴿房來,聲音遠了,他們穿過竹林,不知到何處去了。我呆呆的站了一會兒,沉思了幾秒鐘,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。竹葉梢頭有一陣父父的聲音,和翅膀撲動聲,我抬起頭,看到一只美麗的鴿子,正掠過竹葉,飛回到巢里來。當它停在鴿房頂上的時候,我認出它正是凌雲所心愛的那只「晚霞」。我試著招呼它︰
「來!晚霞!」它歪歪頭,沒有過來的意思,我踮起腳,用狗尾草去撥弄它,它撲動翅膀,在空中飛了一圈,又落回到鴿房頂上。隨著它的飛翔,有一片羽毛還是什麼的飄落了下來,正好落在我的腳邊。我低下頭,那是一張折疊的小紙條,我完全不經思索的拾了起來,下意識的打開,上面竟是幾行小字︰
「必定要等待到什麼時候?
這樣的煎熬何時能已?
忍無可忍,請賜回音。」
有人藉鴿子傳訊給凌雲!我暗暗的吃了一驚,那樣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!她的情人是誰?但我無意于去窺探別人的秘密,那張紙條在我手中像個燙手的馬鈴薯,我將如何處置它?綁回到鴿子身上?但那只鴿子遠遠的避開著我。怎麼辦?我拿著紙條發愣,卻突然想起一個辦法,我記得每只鴿子都有它們固定的巢。果然,晚霞飛回它的巢里去了,那是第一排鴿房的第五間。我把紙條折疊好,放進了晚霞的鴿房里,塞在一個角落上。「她會來找的!」我想。轉過身子,我急急的走開,一面為我所偷看到的紙條而不安。
我一頭撞在章伯母的身上。
「喂,詠薇,你沒睡午覺?」她問。
「哦,我早上已經在樹下睡夠了。」我說︰「我正和鸚鵡玩呢!」「很可愛是不是?那是凌雲的寶貝。」
「它們不肯親近我呢!」
「慢慢的就好了,它們也會認生。」
我望望竹林。「我去散散步。」「別走得太遠了!」章伯母笑著說。
「這次不會了!」我穿出了竹林,真的沒走遠,我只是站在竹林的樹蔭下,瞻望著躺在陽光下的草原。前面是章家的苗圃,一棵棵叫不出名目來的植物正茁壯的生長著,再向遠處看,有兩個戴斗笠的人在苗圃中工作,彎著腰,不斷的在拔除莠草,那是章凌霄和老袁。我站了很久,這農場,草原,竹葉,和陽光都讓我迷惑。我說不出來我對它們的感覺,但是,我認為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,而是我的一個幻境。
第二天,當我再從鴿房旁邊走過的時候,我曾伸手到「晚霞」的鴿房里,像我預料的一樣,那張紙條已經不在了。
第五章
我在青青農場的頭三天,都忙于熟悉我周遭的環境和人物。三天里,我得到許多以前從來沒有的知識,我學習分辨植物的種子,懂得什麼叫水土保持,什麼叫黑星病和葉燒病。還了解了連擠牛女乃都是一項大學問。(我曾幫著凌雲擠牛女乃,卻差點被那只發怒的母牛踢到女乃桶里去。)新的生活里充滿了新穎和奇異。還有那些人物,不管是章伯伯、章伯母,還是凌霄、凌風和凌雲,身上都有發掘不完的東西,就像這草原和山林一樣的莫測高深。我越來越喜歡我的新生活了,山野中的奔跑使我面頰紅潤而心胸開曠。我一直眩惑于那些小樹林和莽莽草原,即使對蛇的畏懼也不能減少我的盲目探險。三天下來,我的鼻尖已經在月兌皮了,鏡子里的我不再是個文文靜靜的「淑女」,而成為一個神采飛揚的野姑娘。這使我更了解自己一些(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愛靜的),了解自己在沉靜的個性里還潛伏了粗獷的本能。(我相信達爾文的進化論,人都是猴子變的。)
這天晚上,凌雲拿著一頂天藍色縐紗所做的帽子,走進我的房間,把帽子放在我的桌上,她笑吟吟的望著我,微微帶點羞澀說︰「你別笑我,這是我用手工做的。」
「真的?」我驚奇的問,拿起了帽子,那是個精致而美麗的玩意兒,有硬挺的闊邊和藍色緞子的大綢結,兩根長長的飄帶垂在帽檐下面。「真漂亮!」我贊美的說。
「二哥說你需要一頂帽子,我就怕你會不喜歡!」她慢慢的說︰「我看你很喜歡穿藍顏色的衣服,所以選了藍顏色。」
「什麼?」我詫異的望著她︰「你是做給我的嗎?」
「是的,」她笑得非常甜。「你不喜歡嗎?」
「噢!我不喜歡?」我深吸口氣︰「我怎麼會不喜歡呢?」戴上帽子,我在鏡子中打量自己,那藍顏色對我非常合適,讓我憑空增加了幾分飄逸的氣質。凌雲在一邊望著我,靜靜的說︰「詠薇,你很美。」「我?」我瞪著鏡子,看不出美在何處。尤其身邊有凌雲在對比。把她拉到身邊來坐下,我把鏡子推到她面前。「看看你自己,凌雲,你才美。」
她笑了,搖搖頭。「你是很美,」她說︰「大哥說你美得很自然,像溪水旁邊的一根蘆葦,樸實,秀氣,而韻味天成。」
「你大哥?」我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,臉上突然發熱了。「是的,他是這樣說的,我一個字都沒改。」
我取下帽子來,望著鏡子里的我自己,溪邊的蘆葦?我麼?笑了笑,我說︰「你大哥該學文學,他的描寫很特別呢!」「他對文學本來就很有興趣,不過,學農對我們的農場幫助很大,爸爸剛買這塊地的時候,我們只能盲目種植,頭兩年真慘透了,這兒又沒有電,每天晚上還要提著風燈去田里工作。現在好了,大哥用許多科學方法來處理這些土地,改良品種。爸爸現在反而成了大哥的副手。」
「他對農業也有興趣,」我說︰「否則他不會干得這麼起勁。」「可能。」她沉思了一下。「不過大哥天生是個腳踏實地的人,他不會空談,和二哥不同。」
「他多少歲了?」我不經心的問。
「二十九歲。」「怎麼還沒有結婚?」凌雲怔了怔,看看我,她似乎想說什麼,又咽了回去。好半天,才說︰「他的脾氣很怪——」停了停,她說︰「將來我再告訴你吧!或者,你自己也會發現的!」
發現什麼?一個逝去的故事嗎?我腦中立即浮起一篇小說的資料︰農場的小主人,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孩,發狂的戀情,溪邊,草原,林中……到處是他們的足跡,然後,一個意外或是什麼,女孩死了,或者走了,或者嫁了。傷心的小主人從此失去了笑容,沉默的埋頭在工作里,度著他空虛寂寞的歲月……凌雲走了,我坐在桌前呆呆的沉思,構造著我的小說。抽出那本「幽篁小築星星點點」,我開始擬故事的大綱,農場小主人是現成的,他該有張沉靜而生動的臉,但是女孩呢?我找不出模特兒來,是個富翁的女兒?富翁在農場敖近有棟別墅,女孩到別墅來養病……對了,這女孩應該是蒼白的、安靜的、瘦小的……像歌劇波西米亞人里的曲子︰你冰冷的小手。她該有一雙冰冷的小手,長長的頭發垂到腰部。但是情節呢?他們怎麼相遇?又怎樣相戀?又如何分開?我瞪著台燈和窗上玻璃的竹影……讓那女孩病死吧,不行!拋下了本子,我站起身來,在屋內兜著圈子,多麼俗氣的故事!把本子收進抽屜,我這篇小說已消失在窗外的夜風里去了。躺在床上,我望著屋頂,我小說里的男女主角不知該怎樣相遇和結束,這是惱人的。但是,真實中的呢?凌霄有怎樣一個故事?這問題並沒有困擾我太久,曠野的風在竹葉上奏著輕幽的曲子,月光在窗上篩落的竹影依稀仿佛,我看著听著,很快就沉進了睡夢之中。清晨的第一聲鳥鳴已經把我喚醒了,自從到青青農場來之後,我就不知不覺的有了早睡早起的習慣。看看腕表,才只有五點半,但窗子已染上了明亮的白色,成群的麻雀在竹林里喧鬧飛撲。我從床上起來,穿上一件大領口的藍色洋裝,用梳子攏了攏頭發,想去竹林里吸吸新鮮空氣。還沒出門,有人來到我的門口,輕叩了兩下房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