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一張藤椅上坐了下來,開始無意識的打量我所在的這間房間。這不是一間豪華的客廳,遠不如台北我們的家。沒有沙發,也沒有講究的柚木家具,只是幾張藤椅,兩個小茶幾,和一張長方形的矮桌子。茶幾上放著個雅致的盆景,是青黑色的瓷盆,盆里盤龍似的扎伸著枝椏,大概是綠色的九重葛一類的植物。最獨出心裁的,是這植物的枝干上,竟盤繞著一株朝日蔓,成串水紅色的小花,和九重葛的綠葉相映,美得可以入畫。另一張茶幾上,放著一套茶壺和茶杯,全是醬紅色的陶器,粗糙簡單,可是和整間房子的家具一切配合起來,卻「拙」得可愛。矮桌上鋪著塊桌布,上面是貼花的手工,在四角繡著四只仙鶴,飛翔在一片片的雲鉤之中,幾乎呼之欲出。牆上,有一面連石灰都沒有,竟是干干脆脆的紅磚牆,懸著一幅巨幅的國畫,畫面是幾匹蘆葦,一片淺塘,和淺塘里伸出的一枝娉娉婷婷的荷花。全畫從蘆葦,到石頭、淺塘、荷葉、荷梗……全是墨筆,唯有荷花尖端,卻帶著抹輕紅。這畫有種奪人的韻致,我看得發呆,直到有個男性豪放爽朗的聲音驚動了我,在我收回眼光之前,我又看到畫的左下角的題款︰「洛陽韋白敬繪」。
「潔君,你來了,真好真好!這次不是來‘治療’的吧?你早就該把問題解決了!不過,我可不贊成你離婚!」
我望著那說話的男人,有些驚異。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章伯伯,以前章伯母來我家,他都沒有同來過。他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,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大,肩膀很寬,手腳也長,而且,全身的線條都是硬性的,這大概和他幾十年的軍人生活有關。(他是個退役的中校,用退役金在這兒辦了個小農場。)他起碼比章伯母大二十歲,頭發都已花白,眉毛濃而挺,眼楮看起人來銳利堅定。時間在他的額前嘴角都刻下不少紋路,這些紋路全像出自一個熟練的雕刻家之手,用雕刻刀堅定的、一絲不苟的劃下來的。他的聲音響亮宏大而率直,想當初,他命令部下的時候一定會讓士兵們驚心動魄。
「我這次只能在這兒住一夜,明天一清早就得回台北,」媽媽慢慢的說︰「你不會不歡迎我的女兒吧?」
「不歡迎?哈!」章伯伯大聲的說,眼光落在我身上了,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,眼光毫不留情的停在我的臉上,然後,他有些遲疑的轉頭望著媽媽︰「嗨,潔君,你沒有告訴過我你有個這麼漂亮的女兒!」「好了,」媽媽笑了,這是她進章家大門之後第一次笑︰「你別夸她了,她嬌養慣了,住上幾個月恐怕會讓你頭痛呢!」十分溫柔的,媽媽對我說︰「詠薇,不叫章伯伯?」
「章伯伯!」我被動的叫。
「好,好,好,」章伯伯笑著說︰「希望你有一天能叫我別的!」「怎麼?」媽媽不解的看著他︰「你希望她叫你什麼?」
「難道你還不懂?」章伯伯笑得更厲害了。
「一偉!」章伯母叫著她的丈夫︰「別開玩笑!」
我完全不懂他們葫蘆里賣些什麼藥?章伯母的臉上浮起一個柔和而恬靜的笑容,對媽媽靜靜的說︰
「你別理他,潔君,他就是這樣,想到什麼說什麼。」
「喂,舜涓,」章伯伯叫,舜涓是章伯母的名字。「我們那個女兒是怎麼回事?有了朋友也不出來見見!」
「凌霄已經去叫了,大概她害羞!」
「見不得人的孩子!真丟人,還有什麼可害羞的?又不是給她介紹女婿!」章伯伯皺著眉說。
「得了,給她听見她就更不出來了!」章伯母說。
「怎麼,」媽媽想起什麼來了︰「凌風呢?」
「還提他呢,別氣死我!」章伯伯叫著說︰「他也肯回來?台南有吃的,有玩的,有夜總會,有跳舞廳,這個鄉下有什麼?只有我們老頭子老太婆,他才不肯回來呢?」
「不是已經放暑假了嗎?」媽媽多余的問。
「放了十幾天了!」章伯母接口︰「凌風愛熱鬧,他嫌家里太冷清,現在的年輕人都耐不住寂寞。」
「他有女朋友了吧?」「誰知道?」章伯母說著,突然大發現似的跳了起來︰「你看我,只顧了說話,連茶都沒有給你們倒杯!走了這麼遠的路,一定口渴了!」轉過頭,她清脆的喊︰「秀枝!秀枝!倒茶來!」章伯母的聲音非常好听,即使抬高聲調,也是細致清脆的。我猜,秀枝一定是他們家的女佣。我實在很感謝章伯母的發現,因為我已經渴得喉嚨發痛了。
「講講看,」章伯伯對媽媽說︰「你們的問題到底怎樣了?」他已經在一張椅子里坐了下來,同時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,自顧自的抽著,煙霧在空氣中彌漫擴散。
「忙什麼?」章伯母很快的看了我一眼︰「晚上再慢慢談吧!」我覺得一陣不舒服,那股剛剛平息的煩躁又浮了上來,我忽然厭煩這一切的事了,也包括這所有的人!媽媽、章伯伯、章伯母、章凌霄……所有的人!
所有的人?我眼前猛的一亮,有個小小巧巧的少女從後面的門口走了出來,手里托著個托盤,里面整齊的放著四杯茶,都冒著蒸騰的熱氣。那少女低垂著眼簾,望著托盤,輕輕緩緩的走向我身邊的茶幾,我只看得見她額前蓬松鬈曲的一綹劉海,和半遮在眼前的長睫毛。這就是章家的女佣?多麼雅致靈秀的女佣?連那襲簡單的白色洋裝都縴塵不染,望著她,我有一絲迷惑,但,章伯母開口了︰
「怎麼?凌雲?是你端茶來?」
「嗯。」她輕哼了一聲,像蚊子叫。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,一面抬起眼楮,很快的溜了我一眼,大概因為我正死死的盯著她,使她一下子臉就紅了。轉過身子,她再送了一杯茶到媽媽面前,低低的喊了句︰
「許阿姨。」媽媽捉住了她的手,微笑的抬起眼楮,望著章伯伯說︰
「你還夸詠薇呢!瞧瞧凌雲吧!」
「凌雲只會臉紅,哪有詠薇那分落落大方!」章伯伯沖口而出的說。凌雲的臉就更紅了,而且眉梢邊涌上一層尷尬。她默默的把其他兩杯茶分別放在她父母的面前,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。章伯母瞪了章伯伯一眼,用不以為然的語氣說︰
「一偉!你就是這樣!」
「哈哈!」章伯伯笑了,一把拖過凌雲來,重重的拍拍她的肩膀,笑著說︰「凌雲,你不會生爸爸的氣,是麼?」
凌雲放開眉頭,嫣然一笑,圓圓的臉龐上漾起一個淺淺的酒渦。那對像清泓似的眼楮里,應該盛滿的全是幸福。抿了抿嘴角,她用低而清晰的聲音說︰
「爸爸!怎麼會嘛!」我有些微的不安,說得更坦白一點,是我有些微的妒嫉。上天之神應該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,但是,屬于我的這一份似乎特別稀少,章伯母望望我,又望望凌雲,說︰「如果我記得不錯,詠薇應該比凌雲大三個月,是不是?凌雲是十二月的生日,詠薇是九月。」
「不錯,」媽媽說︰「詠薇是姐姐了。」
「凌雲,」章伯母半鼓勵半命令的對凌雲說,後者看來有些怯生生的。「去叫一聲……怎麼叫呢?薇姐姐?」
「叫詠薇!」我不經考慮的說,我對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稱呼真是厭煩透了,人取了名字不就是給別人稱呼的嗎?干嘛還要多幾個字來繞口呢?我注視著凌雲,她也默默的注視著我,眼光柔和而帶抹畏羞,我們仿佛彼此在衡量成為朋友的可能性似的。然後,我忍不住的笑了,她多像個容易受驚的小動物呀!又多麼惹人憐愛,我已經喜歡她了。「就叫我詠薇吧,我就叫你凌雲,這樣不是簡單得多嗎?」我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