紀遠深深的望著小辮子,沉思的用小匙攪著咖啡。小辮子微笑的抬起頭來,說︰「談談你吧!紀大哥,你在國外怎麼樣?過得很不錯嗎?你的太太呢?有幾個小寶寶?」
她的一連串問題使紀遠失笑了,放下咖啡匙,他的臉正了正,懇切的說︰「幫你介紹一個工作,去不去?只要利用你課外的時間就行了,管膳宿,月薪五百元。」
「什麼工作?」
「教四個小孩念書,三個小學一年級,一個小學二年級,兩男兩女。」
「你是說家庭教師?」
「是的,去不去?」
「這樣的待遇似乎太優厚了,對我當然是求之不得,」小辮子猶豫著。「只是──這是什麼家庭呢?為什麼出這樣高的待遇請家庭教師?」
紀遠微笑著,含蓄而溫和的望著面前的少女。
「是我家,教我的孩子。」
「噢,」小辮子驚異的張大眼楮。「紀大哥!」
「來吧!小辮子,」紀遠鼓勵的說︰「我家的地方很大,空下好幾間臥室沒人住,而且,四個孩子也真需要一個有經驗的人來教教他們,可欣是最怕寂寞的,一定會歡迎你,如果你跟我們住在一起,我保證你會生活得很快樂。」
小辮子垂下了眼簾,當她的睫毛再揚起來的時候,她的眼眶里已充滿了淚,點點頭,她輕聲說︰「要請家庭教師是假的,給我找個安身的地方是真的,對嗎?紀大哥?我還有什麼好說的,我願意去住。祖母死了以後,你不知道我多寂寞!而且,我相信祖母有知的話,她會贊成我去的。她一直那麼喜歡你,說你像我那個被日本人征去當兵,一去不回的爸爸。當然,」她又加了句︰「你的年齡只能當我的紀大哥。」
就這樣,小辮子遷入了紀家,而且,立刻和可欣成了好友,又和孩子們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關系。七歲的真真始終有種反叛性,不大肯和人接近,小辮子融解了她。笑容逐漸涌現在真真和念念的面頰上,童稚的歡樂恢復了,何況,可欣又那樣竭盡全力的去照顧這兩個小女孩,小辮子熱心的教他們念書,教他們游戲,教他們「愛」。在這樣的環境下,沒有一個孩子還能「孤立」自己。于是,一天,真真主動的走到可欣面前,第一次喊她「媽媽」。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,她用發現大新聞的口氣說︰「媽媽,我知道怎麼分別小威和小武了,小威的頭發邊上有一顆小痣。」
「真的嗎?」可欣發生興趣的問,故意不在意她所稱呼的那聲「媽媽」──她一直拒絕喊可欣作「媽媽」。
「真的,只有一點點大。」
「你怎麼看到的呢?」
「我幫他梳頭呀!他的頭發總是亂七八糟的!」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,她已經要照應比她小的弟弟了。
孩子們交朋友是容易的,孩子們和大人的親近也是容易的,沒有幾天,這個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,到處都有歡笑,到處都有溫情,只是,嘉齡仍然不知流落何方?
快要過舊歷年了,天氣出奇的冷,接二連三來了幾個寒流,又加上一直在下雨,氣候壞到極點。這樣的氣候下出門旅行,似乎不是什麼輸快的事情。但是,紀遠卻對這旅行抱著極大的興趣和希望。他終于接到情報,說嘉齡在台中一家舞廳中化名獻唱,他立即趕往台中,好在台中沒有雨,可是,也冷得相當夠受。
晚上,紀遠來到了那家名叫藍星的舞廳,這不是第一流的舞廳,布置得非常粗俗,暗沉沉的燈光,霧騰騰的空氣,加上一些廉價的香水味,舞池里人影幢幢,不斷的扭動旋轉,音樂瘋狂的響著,充滿了世紀末的情調。他找了一個位子坐下,立刻有兩個舞女舞到他面前來,他搖搖頭,慢慢的燃上一支煙。
侍者走了過來,他叫了杯橘子水,對侍者輕輕講了幾句話,侍者狐疑的望著他,然後走開了。沒多久,侍者陪著舞廳的經理過來了,紀遠拉開身邊的椅子,和那經理交換了一張名片。經理不解的問︰「你請我來有什麼事嗎?紀先生?」
「我來打听一個名叫銀妮的歌女,听說她在這兒獻唱。」
「是的,」經理微笑了︰「你喜歡她?」
「她很受歡迎嗎?」紀遠答非所問。
「說實話,並不怎麼受歡迎,」那經理坦白的說︰「她很固執,愛唱的歌才唱,不愛唱的就不肯唱。她的年紀也大了點,現在,比她年紀輕,什麼都肯唱的歌女很多……」經理咽住了,覺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。「紀先生問她做什麼?」
「她的真姓名叫什麼?」
「她姓杜,我們就叫她銀妮小姐。」經理說︰「她是被高雄××舞廳介紹來的,我們和她簽了一年合同。」
「合同滿了沒有?」
「我知道了,」經理自作聰明的說︰「你想請她去唱歌,是嗎?合同還沒滿,錢倒都給她預支光了,我並不反對和她解除合同,只是她得先償還欠的錢。」
「一共欠了多少?」
「一概一萬元左右,要查一查才知道。」
紀遠掏出了支票簿,說︰「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據找出來嗎?我要馬上帶她走,我希望沒有什麼牽纏。」
「呃,」經理呆住了。「那──那不大好辦,她這樣一走,臨時沒人接替……」
「在她借款之外,我另外賠償你五千元,怎樣?」
經理錯愕的望著紀遠,不知道這是那兒跑來的「大頭」?
對于銀妮,他們早就不滿了,既不肯跟客人周旋,又不肯暴露色相,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幾個「藝術歌曲」,天知道,到這兒來的客人還有什麼藝術的?再加上她那份壞脾氣,動不動就砸東西罵人。假若不是因為她欠了太多的錢,他們早就要請她走路了。現在,忽然從天上掉下來這樣一個人,願意為銀妮清償債務,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?點了點頭,他站起身來,基于江湖義氣,他又躊躇著說了句︰「這位小姐並不是很好惹的,紀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嗎?」
「你放心吧!」紀遠微笑的說。
經理進去了。這兒,紀遠再燃上一支煙,望著舞池中的人影。一支舞曲結束,燈光忽然亮了起來,紀遠本能的一震,嘉齡出來了!嘉齡,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,紀遠依舊認得出來。她不再是往日的那個小女孩了,紀遠帶著沉痛的心情,望著她那張脂粉堆積著的臉龐。才二十八歲,應該也不會如此憔悴呀!脂粉掩飾不住她的蒼白,那職業化的笑容里,每個笑痕中仿佛都擠得出淚水來。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裝裹著她,那的肩頭應該不勝寒冷,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。怪不得經理說她不受歡迎,青春似乎對她特別吝嗇,那張當年煥發的臉龐已換上了疲倦和蒼涼,看不出絲毫的光彩。對滿座的客人機械化的點了個頭,她開始唱一支「綠島小夜曲」。她什麼都變了,只有歌喉依然圓潤動听,婉轉輕柔。紀遠不禁听得呆住了。
一曲既終,場子里響起幾聲疏疏落落的掌聲,不給人贊美的感覺,倒帶著點諷刺的意味。經理走到紀遠的身邊,把嘉齡的合同和借據交給他,說︰「她還要唱一支歌,讓她唱完吧!」
紀遠點了點頭,大略的看看那些資料,就簽了一張數字很可觀的支票給經理,說︰「我希望不再有什麼麻煩。」
「哦,當然,當然,紀老板。」經理一疊連聲的答應,把紀遠不知當作那家新開夜總會的老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