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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 第62頁

作者︰瓊瑤

「砰」然一聲,門關上了,李處長消失在門內。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兒,好久好久,才機械的轉過身子,一步一步的向街頭挨過去。孩子們饑餓之狀,猶在眼前,哭啼之聲,猶在耳畔,他不能回去。一小時後,他停在以前的協理門前,但是,卻為一個粗暴的男僕擋了駕︰「協理不在家!」

他累了,倦了,餓了。風似乎越來越刺骨,寒冷凝固了他每一根血管。他拖不動自己的腳步,在深夜的街頭,也不知該何去何從。可是,他沒忘記孩子的哭聲,沒忘記應該弄些吃的東西回去。他走著,不斷的走著,他的腳變得有一百斤重了,一千斤重了,一萬斤重了……然後,他來到湘怡哥哥的家門前。

「看在湘怡的面上,」他乞求似的說︰「請借我五十元!」

「是你?杜嘉文?」李氏氣勢洶洶的沖了過來︰「你逼死了我們的妹妹,還要跟我們借錢嗎?你這個沒良心的流氓!我早知道你不是東西!只有我們那個傻妹妹會愛上你,弄得死都沒個好死!姓杜的,你小心點,我們沒要你賠款就算好的,你還來借錢!你不是有錢家的少爺嗎?不是有洋房汽車嗎?看看你,這個乞丐樣子,就是我那位妹妹選中的好丈夫呀!」

嘉文逃出了鄭家,整個大雜院里的人都伸出頭來張望,李氏還在後面窮嚷窮叫,指給鄰居們看,數說著他的百般罪狀……他又回到大街上了,風比剛才更冷,夜比先前更寒,他的腳步比來時更沉重。俯視著自己,他看到一身的骯髒,一身的恥辱,和一身的罪惡。靠在一株電線桿上,他閉上眼楮,心底輾轉呼號︰「湘怡,我怎麼辦呢?湘怡?」

湘怡沒有答覆他,也沒有人能夠答覆他。裹緊了大衣,他重新向前面走去,腦海里在搜索著能借錢的任何一個人名。最後,像靈光一閃,他想起了老趙,這個人曾在賭桌上贏走了他的萬貫家財,雖然不是他一個人贏的,但他是那賭窟的老板,他贏得了大部分。現在,他總可以借給他一百兩百吧?

有了一線新的希望,他的腳步就輕快多了,走過大街,穿進那條暗沉沉的小巷,他找著那家被掩護得很好的賭窟。可是,門口的門房擋了駕。

「你不能進去,我們老板交代的。」

「請他出來好嗎?我要和他講幾句話。」他低聲下氣的說。

老趙出來了,用那對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嘉文,叼著香煙的嘴角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,嘲弄的說︰「怎麼,嘉文,好久沒看到你了。是不是又籌到了資本,要來玩一下?」

「我不是來賭的──」嘉文吞吞吐吐的說︰「我需要一點錢用──大概兩百元。」

老趙一語不發的望著他,半天才說︰「怎樣呢?」

「想向你通融一下。」

「哈哈,」老趙干笑了兩聲︰「兩百元有什麼關系,不過我今天手氣不順,已經輸了兩萬多,實在沒有錢來借給你了,你還是去和別的朋友借借看吧!」

「我──實在沒人可借了,」嘉文懇求的望著他︰「就借我一百吧。」

老趙冷酷的搖搖頭。

「那麼,五十元!」

老趙再搖頭。

「三十!求求你,就借我三十吧!」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,哀求的喊︰「你從我手里拿走了那麼多錢,把我弄到現在這樣的地步,就向你借三十塊,你難道都不肯嗎?」

「笑話!」老趙的笑臉消失了,代替的,是一層冰冷的寒霜︰「賭錢的時候有輸有贏,你自己的運氣不好,怪得了誰?我又沒騙你的,搶你的,怎麼說我從你手里拿走了錢呢?我輸的時候也有呀,我可沒說誰拿走了我的──」「我不是這意思,」嘉文急忙賠罪︰「只是我需要一點錢,你就借我一點吧!」

「我告訴了你,我今天沒有!你去向別人借去!」

「幾十塊都不肯嗎?」

「幾塊錢都不行,借錢出去要倒楣的,我手氣正不好,你別煩我了!」

「那麼,我和你再賭一次!」嘉文咬牙的說。」你用什麼資本來和我賭?」老趙冷笑的問。

「用我的生命!」

「哈哈哈哈!」老趙縱聲大笑起來︰「嘉文,你別傻氣了,你的生命值什麼錢?」

「我的生命是不值錢,」嘉文的眼楮冒著火︰「我就向你借一點錢跟你賭!」「我沒興趣,」老趙說︰「你走吧,嘉文!老實告訴你,你已經不是我們的對象了,我們早調查過你,你沒有一毛錢可以輸了,現在,你還是趁早走吧!」

「好,我明白了,」嘉文重重的喘著氣︰「你們是一個騙局,你們騙走了我全部的財產,好,我明白了,」他掉轉了身子︰「我要去告發你們,我要去檢舉你們!」

「慢著!」老趙攔住了他︰「你是聰明人,別做傻事,警察抓不住我們的,你也知道,對不對?你別給我們找麻煩,賭錢的事,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,我們可沒扯著你的耳朵逼你賭,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!假如你給我們找麻煩的話,你也知道那個後果是什麼……」

老趙向身子後面看了一眼,于是,嘉文發現有兩個彪形大漢,正慢慢的走了過來,這兩人是嘉文熟悉的,在老趙賭錢的時候,他們總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水,侍候客人。嘉文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,了解他們想做什麼。血向他的腦子里沖去,他的眼楮發花,神志昏亂,體內每根血管都爆脹了。喘息著,他瞪著老趙,啞聲說︰「你這個魔鬼!」

「你到現在才知道?哈哈!」老趙冷笑著︰「是你自己要與魔鬼為伍呀!」

「我──我要你的命!」嘉文紅著眼楮,撲了過去。

「你試試看!」老趙亮出了一把小刀。

嘉文什麼都看不到了,他已喪失理智,喪失思考,只想扼殺面前這個人,這個魔鬼,這個毀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獄使者。他撲了上去,用盡他渾身的力量。在他這一生中,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為了,他扼住了老趙的脖子,死命的扼著,把他所有的悲痛、恥辱、仇恨都壓在老趙的脖子上,直到他什麼都不覺得了,什麼都看不到了。

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,身子向地下滑,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。有一陣時間,他似乎還朦朦朧朧若有所知,意識浮在白雲中,輕飄飄的忽遠忽近,他仿佛看到了湘怡,她離他那麼近,他幾乎可以觸模到她。「湘怡!」他無聲的呼喚,他的湘怡。他沒想到可欣,或者他曾愛過可欣,但那是太遙遠以前的事了。

他在送醫院的途中死去,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。

民國五十二年,十二月。

這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,十二月已經相當冷了,從月初開始,細雨就整日整夜的飄飛起來。雨季加上寒流,台北的冬天似乎並不可親,但是,對于甫從美國歸來的紀遠和可欣而言,卻是他們一生中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冬天。站在松山機場的大門前,望著一片霧蒙蒙的天和地,望著機場前那塊圓形的新栽草皮,望著來來往往的本國人民,喜悅和興奮使他們忘記了舉步。可欣拉著紀遠的手腕,大大的透了一口氣︰「假若湘怡知道我們回來了……」

她沒有把話說完,和湘怡不通音訊已經五年多了,雖然寄了無數的信,但都被退了回來。然後,因為忙碌,他們也不再寫信了,直到動身歸來前一星期,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,通知湘怡他們的歸期,而現在,他們站在松山機場的台階上,湘怡卻渺無蹤影。可想而知,湘怡一定又沒收到這封信。雅真站在一邊,她老了,鬢邊已全是白發,但比去國時還顯得健康些。膚色紅潤,眼楮也奕奕有神。伸長了脖子,她四面張望著,喃喃的說︰「我沒有看到杜家的人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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