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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 第48頁

作者︰瓊瑤

「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嘉文在那兒,怎樣?有危險嗎?」杜沂焦慮的問。

「醫生說很正常,不過,老天呀,我從不知道生命是這樣降生的!」可欣受驚的張大眼楮,搖著頭。每當湘怡喊的時候,她都覺得胃部跟著痙攣起來。

「還有多久可以生出來?」

「兩小時,三小時──還沒一定!」

產房里又是一聲銳叫,可欣立即鑽進了產房。湘怡在枕頭上搖著頭,喘息著,淚和汗都混在一起,她拉住可欣的手,啜泣著,喊叫著說︰「可欣,我快要死了,你答應我,如果我死了,哎喲──哎喲──我的天!又來了又來了,哎───可欣,如果我死了,你答應我,照顧我的孩子,哎喲!哎──啊!」

「別胡說了,湘怡,你會好好的,孩子也會好好的!」

「我會死,我知道。嘉文,嘉文在那兒?」

「他就要來了!他馬上就會來!」

「他見不到我了,他來的時候,我已經冰冷了,」眼淚滑下她的眼角,她哭了起來︰「告訴他,可欣,告訴他我多愛他!哎──喲──」「湘怡,別傻,就會好的,什麼都會好好的!」

「我死了,你會照顧我的孩子嗎?」

「你在說些什麼傻話呀!」

「答應我,可欣,我要你答應我!哎喲!」

「別傻了,湘怡!」

「你答應我──」「好好好,湘怡,我答應你,我會愛他超過我自己的孩子!」

時間就這樣沉重的、一分一秒的過去了,十二點鐘,醫生開始給湘怡注射鹽水針,因為她已經聲嘶力竭,沒有力氣來應付最後的一戰了。凌晨一點三十二分,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,在醫生的幫助和鼓勵下,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禱里,一條小生命降生了,是個美麗的小嬰兒,一個女孩子。

什麼都過去了,像一場狂暴的風雨,消失在和煦的陽光里。在兒啼中,那些痛楚、掙扎、血腥的一切……都一歸而空,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悅和母性的激情。嬰兒被包扎好了,可欣懇求的望著護士,商量的說︰「讓我抱她出去,抱給她的祖父看看。」

「按規矩,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能抱來!」護士說。

「求求你,就一分鐘!」

護士被她的懇切所動,把嬰兒小心的交給了她,她望著湘怡,後者正平靜安詳的躺著,眼楮清亮似水。

「美極了,湘怡,」她說,不由自主的,眼楮里涌上一股熱浪。「你真偉大,沒有什麼事能比做母親更偉大了。」

湘怡軟弱的微笑了,無力的說︰「謝謝你,可欣。」

可欣搖搖頭,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謝。抱著嬰兒,她走出產房,到了候產室里,杜沂正在那兒不安的伸著脖子張望,可欣站住,臉上帶著個仙女般的笑容,望著那焦灼的祖父。正在這時,杜嘉文氣極敗壞的沖了進來,他的領帶歪著,衣衫不整,一副浪子的落拓相。

「怎樣?湘怡怎樣了?」他一疊連聲的問。

「她是個偉大的母親,」可欣接了口,走上前去,把那嬰兒送到嘉文的面前︰「看看你的孩子,嘉文,你已經是個父親了。」

嘉文愣住了,錯愕的望著可欣,又困惑的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彎里的嬰兒,一時有些茫然失措,根本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,而可欣的神色那樣純潔、懇切、真摯、和嚴肅!她低聲的、含蓄的說︰「你是父親了,嘉文,也該長大成熟了,不是嗎?祝福你,嘉文,現在,你該去看看你孩子的母親了吧?」

嘉文又愣了幾秒鐘,湘怡被推出產房了,她看來蒼白而美麗,嘉文身不由主的跟著推車追了幾步,然後,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無力的手,隨著推車走向病房,湘怡靜靜的看著他,眼楮里沒有責備,所有的只是溫柔的寬恕和諒解。那兒,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滿眼含淚的祖父的面前。

「給她取蚌名字,杜伯伯。」

「名字?」杜沂呆呆的看著孩子,又抬頭看看可欣。「叫她真真吧,小真真!」

船離開基隆碼頭,越走越遠了,海水被船身劃出許多紋路和漣漪,不斷的激蕩著、波動著。岸邊的基隆佰,陷在一片煙雨之中,逐漸的模糊而朦朧了。雅真倚著船欄,望著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島消失在蒙蒙細雨里,眼楮迷蒙而暗淡。在送行的人中,她沒有發現杜沂,他沒來,杜家也沒一個人來,但是,至少,那新生的嬰兒被命名為小真真!

船走遠了,什麼都看不見了。

「我會回來的,只要你等待!」她喃喃的說,望著雨霧下的海面。

在港口邊,一個老人正黯然的佇立在那兒,望著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線的交界處。雨,把什麼都封鎖了。他一直佇立著,直到暮色籠罩,海天模糊。「人生,就是不斷的期望和等待。」這是大仲馬的句子。他也期望著,等待著,不管將期望到何年何月,等待到何年何月。

嘉文瞪視著面前的報表和檔案,腦中昏昏沉沉的,什麼也看不進去,所有的數字和表格距離他都很遙遠很遙遠,他腦海里不斷涌現的只是昨夜那一副要命的牌,以及老趙那斜吊的眼楮和嘲弄的嘴角。那副要命的鬼牌!當時自己也真賭得太久了,賭得頭昏腦脹,何況那間屋子里又煙霧騰騰,小王那些家伙不自然的干笑……種種種種都讓他太緊張了。當時,他桌面的明牌是AQ10J,帶頭的A是最大的黑桃花色,扣著的暗牌是一張K,這麼大的順子,豈有不硬拚的道理!老趙那老油條最會唬人,他已經一連三次都被他唬了,一次老趙只有兩個對子,卻煞有介事的加錢,害他以為準是富爾號司,結果自己是小順,就不敢跟。這次,能拿著一副大順的牌,老趙桌面上也是一副順的長相,四張梅花,AKQ10,除非扣著的是張J,才可能是順,但是,即使他是順,他是梅花,自己是黑桃,當然也穩贏。這種情形,不會打梭哈的人也不會認輸的,他梭了一千元,老趙卻硬是狠,在一千元之外又加了一千,明明想唬人嘛,當然跟了!牌翻開來,做夢也沒想到老趙扣著的是張梅花9,雖不是順,卻是副同花!這副牌栽得真慘,怎麼就沒想到同花的可能性的!真是不可原諒的疏忽。這副牌輸掉了五千多塊!錢輸了也罷了,老趙還要斜吊著眼楮冷嘲熱諷的說︰「要賭錢,小杜,再學十年你也是我手下敗將!好在你是銀行經理的少爺,有的是錢,送點禮給我也沒關系,不過,看你輸得這副面紅耳赤的樣子,我可真不大忍心,待會兒小王他們要笑我欺侮小孩子,何必呢!勸你還是免了,多去學學吧,你還沒入門呢!」

贏了錢還要損人,閻王爺應該為老趙把地獄加深到二十四層!這口氣怎麼忍得下去,當時已經夜里兩點多鐘了,他發狠說要賭到天亮,老趙說什麼也不肯,聳聳肩膀說︰「你太太還在等你呢!要來,明天晚上再來!」

只能忍著一口氣回家,偏偏湘怡一副眼淚汪汪的樣子,好像有人虐待了她似的,小真真又雞貓子鬼叫的哭了一夜。他說過好幾次要請個保姆來帶小真真,湘怡就是不肯,要自己帶,自己抱,又阻止不了孩子哭!他的心情不好,難免發作了幾句,湘怡就坐在床沿上流了一夜的淚!哎,反正,都是些倒楣事情!

面前的報表和資料那麼一大疊又一大疊的,大概一星期的檔案都沒有整理過了,數字、統計、分類……他用手揉揉眼楮,打了個哈欠,睡眠不足,現在只感到頭重腳輕,眼楮干澀。燃上一支煙,他猛抽了兩口,抽煙的習慣也是最近才養成的,在那空氣不流通的小屋里,神經緊張的抓著牌,如果再不抽兩支煙,一定會支持不住。一支煙抽完了,再喝兩口茶,該死!堡友老陸也越來越懶了,冰冷的茶怎麼入口!放下茶杯,他在喉嚨里嘰咕了幾聲,再拖過那些報表來,哼!這麼多要整理的東西,一天上班八小時,每個月才拿一千五百塊錢的薪水!一千五百塊!被干什麼?昨晚一副牌就輸掉五千多!坐這個鬼辦公廳真不值得!大學畢業,念了四年的西洋文學,卻在這兒算這些永遠弄不清楚的數字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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