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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 第46頁

作者︰瓊瑤

所有該辦的事都辦完了,該辭行的,該交代的,都已弄清楚了,再有一星斯,他們將遠渡重洋了。連日來,可欣也陷入一種迷惘的狀態里,隔海的生活並不引誘她,她只希望紀遠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。但,美麗的遠景抵不過目前的離愁,小院里一草一木,街道上的商店人家,種種都是她所習慣的、親切的,對這些,她全留戀。當然,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還不止于此,她常常會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。紀遠暗中注意著她,觀察著她。行期越近,她就越顯得不安。終于這天下午,當她又望著窗子,愣愣的發呆時,紀遠把她拉到自己面前,用手臂圈住她,微笑的注視著她的眼楮,說︰「別猶豫了,可欣,如果你想去看他們,你就去吧!本來你也該去辭行的。」

「你說誰??」可欣受驚的問。

「嘉文和湘怡。」紀遠坦白的說了出來。

「噢!」可欣的臉紅了,垂下了眼簾,她望著紀遠衣服上的鈕扣,好一會兒,才揚起睫毛來問︰「你不介意?」

「我?怎麼會?」

「可是──」可欣咬咬嘴唇。「我不敢去。那麼久沒見過嘉文了,再見面──不知是什麼場面,一定會很尷尬,而且,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還在恨我。」

「天下沒有不解的仇恨,他已經另外建立了家庭,應該和你那段故事是事過境遷了,我想,他不會有什麼不高興的,趁此機會,把兩家的僵局打開,不是正好嗎?」

「你認為──」可欣盯著他︰「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?兩家僵局可以打開?」

紀遠松開可欣,把頭轉向了一邊,可欣一語道破了他心里的想法,嘉文不會忘懷的,僵局也不易打開,這個結纏得太緊了。但是,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,她會難過一輩子,懊惱一輩子,他知道。所以,他燃上一支煙,掩飾了自己的表情,支支吾吾的說︰「或者可以,你沒有試,怎麼知道不可以?」

可欣望著煙霧籠罩下的紀遠,點了點頭︰「你也知道不容易,是嗎?不過,我是要去的,我一定要去一次!我──」「但求心安?」紀遠接了一句。

「但求心安!」可欣不勝感慨︰「誰知道能不能心安?說不定會更不安心呢!怎樣?你和我一起去?」她挑戰似的看著紀遠。

紀遠驚跳了一下,出于反射作用,立即喊出一個「不!」

「你害怕?沒勇氣面對嘉文?紀遠,紀遠!你也是個懦弱的動物。」可欣嘆息著。

「我是的,我向來是的。」紀遠漲紅了臉。

「你不是,」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話,用手勾住他的脖子,吻他的嘴唇。「我明白你的心情,如果我是你,我會比你更懦弱。」

她貼住他,低語︰「我愛你,愛你的堅強,也愛你的懦弱。愛你是這樣一個完全的你自己。但是,現在我不和你談情說愛,我要趁我有勇氣的時候,到杜家去一次,祝福我吧,祝福我不踫釘子。」

「你確實比我堅強,」紀遠用欣賞的眼光注視著他的妻子︰「假若我是你,我也沒有把握能鼓起勇氣去做這次訪問。」

「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,你知道。」可欣說,換上一件出門的衣服,再攏了攏頭發。「盡避眼淚多半屬于女人,但,在韌性方面,女性往往比男性還強些。」她望望窗外的陽光,挺了挺背脊。「我去了。」

紀遠望著她︰「早些回來!」

「我知道,我回來吃晚飯。」可欣說,走到雅真門口,拍拍紙門,說︰「媽,我去杜家辭行。」

門內靜了靜,接著紙門嘩的拉開,雅真伸出頭來,疑惑而不信任的問︰「杜家?那一個杜家?」

「當然就是杜伯伯家嘛!」

「杜伯伯家。」雅真機械化的重復了一句,用一種古怪的神色看著可欣,然後吞吞吐吐的說︰「好吧,是該去一去。見著了──你杜伯伯,告訴他我問候他,不去辭行了。還有嘉文嘉齡和湘怡。」

「你和我一起去,好嗎?」可欣說,如果有母親在,就不至于十分尷尬了。

雅真愣了愣,立即和紀遠一般,沖口而出的說︰可欣困惑的看看母親,就點點頭說︰「那麼,我去了。」

走出家門,她回頭看看,雅真還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門口,紀遠卻在窗前噴著煙圈。她對他們揮揮手,置身在陽光下的大街上了。這又是冬天了,滿街都掛著五彩繽紛的耶誕片,和金光閃爍的星星和彩球。她慢慢的走過那些商店,注視著應景的各種商品,手杖糖、松果、耶誕樹、和耶誕禮物的彩紙及減價廣告。多快!又要過耶誕節了,三年前的耶誕節還歷歷在目,嘉文家里的舞會,她細心的布置,耶誕樹下的禮物包,和那個滿身泥濘、從山上下來的紀遠!造物弄人,世事變遷,她不能不感慨萬千了。

杜家的大門遙遙在望,她加快的走了幾步,又放慢了幾步,但,終于停在那門外了。那熟悉的大門!那熟悉的花香!

那熟悉的伸出圍牆的榕樹枝子!她深吸了口氣,伸手按了門鈴。

這天從早上開始,湘怡就覺得有點不大尋常,潛意識的感到有什麼事將要發生了。早上送嘉文到大門口,她禁不住的叮了一句︰「中午回來吃飯哦!」

嘉文和杜沂的車子走遠了,他沒答應,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沒有。近來杜沂買了一輛私人的三輪車,又雇了一個車夫老王,上下班十分方便,可是,嘉文就不高興回家吃午飯,事實上,他晚飯也不常在家吃。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銀行,所以總是回家吃飯。杜沂父子走了之後,湘怡照平常的習慣一樣,提著水壺澆花,沒澆多久,她感到非常疲倦,回到屋里,突然陰暗的光線使她不適,她渴望嘉文回來,到中午,這份渴望更加強烈了。

杜沂回來了,嘉文仍然沒有回家,湘怡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。中飯她吃得很少,無情無緒而疲倦。午後,杜沂因為銀行里要開業務會議而出去了。嘉齡和新認識的一個男朋友有約會,也出去了。偌大一幢住宅,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影,無論走到那兒,都冷落而寂寞。湘怡站在臥室的窗子前面,百無聊賴的逗弄著鸚鵡,吱吱啾啾,吱吱啾啾,──它們有訴不盡的情話,而房間里只有被寂寞凍住的空氣。

有一陣腰酸,接著是一陣抽搐,她站立不住,跌坐在一張椅子里,迷迷糊糊的,她還不太知道是怎麼回事,那陣抽搐過去了。拿起一本雜志,她開始有心無心的翻弄,這是本強調「現代」的雜志,看了半天,她也「意識」不起來,或者是學歷史的關系,她的腦子早與「古代」為伍得太久了,竟無法接受這些「現代」。放下了書,第二陣抽搐又來了,她彎下腰,痛得直不起身子,額上冒出了冷汗,然後,痛楚減輕而消失了。她站起來,有點心慌意亂,在心慌意亂之余,又有一層喜悅和興奮,對著鸚鵡,她低低的說︰「他來了!或者是她!我已經期待了十個月的小生命哩!」

走出房門,她到客廳去打電話給嘉文,線撥通了,對方的答覆卻是冷冷的一句︰「杜先生下午沒來上班!」

失望和懊喪尖銳的刺痛了她,她多渴望把這消息告訴他!

而現在,她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他了。痛楚又來了,這一次比前兩次都更猛烈和長久。她咬緊嘴唇,不願叫出聲來,五髒六腑都被牽扯,汗從她的發根里冒出來。好了,又過去了。抓住听筒,她再撥到銀行,請杜沂听電話,對方的回答是︰「杜經理開完會和董事長一起走了,不知道到那里去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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