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要听我說嗎?可欣?」湘怡憂郁的問。
「怎麼?」
「我不希望你參加訂婚禮,也不希望你參加婚禮,請你原諒我的自私,可欣,我請求你不再和他見面!行嗎?」
「怎麼──」可欣抗議的喊。
「他沒有忘記你,可欣。」湘怡靜靜地說︰「他愛著的還是你,這就是我的悲哀。」
「怎麼!」
「是真的,可欣。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只是談你,談你們的童年,談你們的細微瑣事,談得傷心了就哭……我答應和他訂婚,完全是一種冒險,我希望日子久了,他可以慢慢的把你忘記。所以,可欣,假若你已經決心放棄他了,你就避開他吧!」
可欣困惑的望著湘怡。
「我還是不了解,」她悶悶的說︰「他既然向你求婚,當然是愛上了你……」「可欣,」湘怡微笑的打斷了她。「嘉文的個性你還不了解嗎?他就是那樣一個沒長大的孩子,他並不是愛上了我,而是……一種需要。你懂了嗎?我不是他的愛人,是他的一塊浮木!」
「浮木?」
「是的,僅僅是塊浮木。他現在像個溺水的人,必須抓住一樣東西來支持他,否則他會沉下去。我就是他抓住的東西──一塊浮木!」
「湘怡,」可欣愣了一會兒︰「你決心嫁他了?」
「我決心!」湘怡說︰「我愛他,我要幫助他,幫助他長大,幫助他獨立,幫助他找回他自己。我不顧一切後果──雖然,這種婚姻的基礎並不穩固,很可能會變成悲劇,但我顧不了,我愛他!」
可欣攬住了湘怡,緊緊的握著她的手。
「你們會幸福的,」她保證似的說︰「他會愛上你,總有一天會愛上你。你們一定會幸福的,我料定會幸福!你是他所需要的那種典型。湘怡,我向你保證,我一定避開,不再和他見面。但是,你們結婚以後,你不可以冷淡了我,你一定要常常來看我,和我聯絡,告訴我你們的一切情形,好嗎?」
「當然,可欣。」
她們站在街邊上,這已經是該分手的地方了。兩人默默的對視著,彼此都還有滿心的話講不出口,好一會兒,兩人就這樣站在那兒,最後,還是可欣先開口︰「你家里已沒有問題了嗎?」
「還需要一番革命。」湘怡微笑著說︰「不過,我想,補償我哥哥一些錢,也就差不多了。」
可欣點了點頭。
「那麼──再祝福你一次,湘怡,再見了。」
「再見。」湘怡輕輕的說。
可欣轉過身子,剛剛準備離去,湘怡又叫住了她︰「可欣!」
可欣站住了,詢問的回過頭來。
「我也祝福你!」湘怡說,深深的望著她︰「願有情人終成眷屬!」
可欣笑了,擺了擺手,向家中的方向走去。笑容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太久──因為,眼淚早已奪眶欲出了。
民國四十五年,夏天。
一件「不可能的」工程在這年夏天開工。六千多個退除役官兵和無數的失學青年、工程師、技工、學生從台灣各個角落里涌向中央山脈。開路、架橋、炸山、築隧道……艱苦而驚心動魄的工程開始了──人的信念撞開了堅厚的山壁,把「不可能」的工程變成了一件「不可思議」的工程。
罷剛有過一次台風和豪雨,山路就顯得特別的崎嶇、泥濘、和陡峻。紀遠和幾個同伴,穿著笨重的長統爬山鞋,扛著十字鍬,背著行囊(里面裝滿了踏勘工具、繩索、急救包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),從那條臨時搭起的棧道上走回到工地。望見那一排數間茅草小屋和帳篷時,他不禁長長的吐出一口氣。就是這樣,不住的勘查、測量,勘查、測量,從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,整日與岩石、樹木、泥濘為伍,和螞橫、蚊蠅、毒蛇作戰,在崇山峻嶺,杳無人跡的地區穿出穿進,這種生活,他已經過了整整的半年了。
半年來(從四十四年冬天到四十五年夏天),他跟隨著許多經驗豐富的工程師們,深入山區,研究路基、橋梁、隧道、涵溝、擋土牆、駁坎……的種種問題,踏遍了合歡山、黑岩石、羊頭山、饅頭山、立霧大山……等重重山巒,在艱苦而困難的工作中,早已和城市月兌離了關系,嘉文、嘉齡、可欣、湘怡、胡如葦……這些距離他已經很遠很遠了。他心中和眼楮里都只有山林樹木和峭壁絕崖。整整半年內,他只到過花蓮一次,台中一次。他沒有再去台北,料想中,他在朋友們的記憶里大概已經褪色了。
橫貫公路正式開工以後,紀遠原準備離開山區,再回到人的世界里去,但是,那轟轟烈烈的工程把他留住了,他舍不得離開,不為了那為數可觀的薪水,是為了那種氣魄和精神,對他具有絕大的感召和吸引力。而城市中,卻有著過多該埋葬的記憶。他留下了。日日與岩石、鑽孔機為伍,與赤果著上身、汗流浹背的榮民們相對。他不可否認,自己經常會陷在一種苦悶、迷惘、和暴躁的情緒里。于是,他會抓一把鐵錘,月兌掉了上衣,加入那些工作的人們中,用鐵錘猛敲著那些頑石,他工作得那樣發狠,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撞開那巍巍然屹立著、堅不可移的山壁。每當這時候,他的同事的工程師們,以及工務段的駐扎人員和醫務人員,都會微笑著說︰「紀遠又在發泄他用不完的精力了!」
一天的苦工,會使他飽餐一頓,然後倒在任何一個地方,帳篷內、草寮中、或鐵皮頂的「成功堡」里,甚至于露天的岩石和草叢內沉沉睡去。他最怕無眠的夜晚,那交疊著在他腦海中出現的人影常讓他有發狂的感覺,于是他只有爬起來,找一瓶酒喝到天亮,再帶著醉意去擊打那些永遠擊打不完的岩石。工務段的人常納悶的說︰「常看到紀遠喝酒,就沒看到他醉過,別人喝了酒要睡覺,紀遠喝了酒就敲打岩石!」
在他們心目里,紀遠是個不可解的青年,二十幾歲的年紀,肯安于深山莽林的生活,沒有絲毫怨言及不耐。工作起來像條蠻牛,不工作的時候,就沉默得和一塊大山石一樣。有時,他們拍著他的肩膀問︰「喂,紀遠,你的女朋友在那兒?」
紀遠會瞪人一眼,一聲不響的走開去。久而久之,大家對他的女朋友不感興趣了,他們給了他一個外號,叫他做「不會笑的人」。他性格里那份活潑輕快已經消失了,山野把他磨練成一塊道地的「頑石」。
在這些同事中,只有小林和紀遠比較親近,小林也是個剛剛跨出大學門檻的青年,只有二十三歲,是成功大學學土木工程的,和紀遠一樣,他在橫貫公路的工作是半實習性質。
大概由于年齡相近,他對紀遠有種本能的親切。他屬于那種活潑爽朗的典型,常不厭其煩的把他的戀愛故事加以夸張,講給紀遠听,然後說︰「紀遠,你準經過了些什麼事,使你的心變成化石了,有一天,這塊化石又會溶解的,我等著瞧!」但他等不出什麼結果來,山石樹木里沒有溶解化石的東西。
沿著那條棧道,紀遠和他的同伴們回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里,這一段的負責人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工程師,他正為台風後的種種問題大傷腦筋。這一次的台風也實在不幸,使部份的工程坍塌,又使一些技工們寒了心,堅持要辭工不干,看見了滿身泥濘的紀遠,老工程師擔心的問︰「前面的情形怎麼樣?」